两日后的中午,杨如之来到了碧好住的小院。母女久别重逢,彼此又经数劫,见面时悲喜交加,抱头痛哭好一阵。
当碧好问及杨氏住处时,杨如之露出惭愧之色,侧头低眉道:“我,对不起你们林家。”
“怎么了母亲?”
“我为了在抄家中活命,委身于当今圣上,太子的父皇。”
“什么?”
一对母女服侍同一家父子,岂不乱了章法。
碧好愣了许久,回眸看正在抹泪的母亲,摇摇头唏嘘道:“我真没想到会这样。”
杨如之垂泪叹息,“事已至此,唯有我们母女相依为命,旁的人都只会施舍恩惠罢了。”她握着碧好双手,神色瞬时变得凝重,“碧儿,太子可曾对你说过以后?”
“太子说不久就会接我回宫,且叫我安心在这养胎。”碧好答道。
“那你可知,当日你为何死而复生?”
碧好遥念昔日,她被苏金玉罚跪久久不许起,后来她支撑不住倒在地上,便失去了所有只觉。
再醒来,就到了这个小院。嬷嬷告诉她,她本来已经躺在了棺材里,准备封棺,但忽然手指头动了,把她宫里的人吓个半死。宫里是最忌讳鬼神之说的,大家不敢乱喊张扬,立刻派人通报了太后。
太后过来一瞧,发现她果然恢复了人气,遂把她秘送出宫,到了这里来住。
杨如之听罢,皱起眉头,“为何死而复生,要将你像见不得光般藏起来?”
碧好道:“是他们忌讳这个,怕吓着人。对了,太后还想以我的死来大做文章,处置苏金玉呢。如今把我安置在外头,是怕苏家谋反,宫里不安全。”
“既是忌讳,日后又如何带你回宫,说你叫什么名字?”杨如之又问。
碧好看了看母亲犀利的眼神,心中忽感到一丝惶恐。
又听她道:“我在行宫住了数十日,李桦过于信任,随我翻看奏折。我却不曾发现苏家有何异像,所谓谋反,不过是李氏父子生性多疑,无端猜度的。他们只许人臣一味愚忠,不许风头压过皇家,像苏霆有家世有功绩,他们或不犯错,也会被父子设法除之!
且又说,如果真的谋反,宫里的女子却又安全了?那太后,妃妾都在宫里,怎么偏你一人不许留在宫中?我只怕,你回宫无望。”
碧好惊呼:“不能回宫?”惊慌已爬满她的面容,她紧紧抓住母亲的手,“难道要永远待在这里,不见天光,那我的孩子?”
杨如之沉吟片刻,抬手摸摸碧好的鬓角,下定决心道:“碧儿,不如母亲带你离开皇都。我们去扬州,你舅舅一家都在扬州,我们可以过去投靠,只需一封书信告知。”
“可是……”
“没有可是!李氏父子精明阴险,为了帝业,谁都可以牺牲利用,且你在宫里受的苦日子还不够多么?”
“可我怀了太子的孩子啊,怎么可以让他流落民间,父子不得相认?”碧好抚上小腹,不禁垂下眼泪。
杨如之像是早已筹划好,十分坚定道:“把他养大成人,再告知身世教他回来寻亲。他肯不肯,只凭意愿。”
隆冬的一天,一艘载着杨氏与碧好等人的船只往扬州去了。
船上供应齐全,每日生火煮饭、烧炭取暖,凡遇码头,杨氏都会遣人下去采买东西,除日常的干肉果蔬、冬衣被褥、碧好孕期解闷儿吃的果脯点心,杨氏还叮嘱买几本书,供她母女俩打发光阴。
船行了半个月,离皇都越来越远。碧好的小腹已微微凸起,自上船后她再无笑容,不爱说话,夜间和杨如之同榻亦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杨如之每每劝道:“日子长了就好了。”
船行过江上峡谷,明明是天大早,却如黑夜般暗,天上闪过霍霍银光,雷声隆隆,直把碧好吓得心肝胆颤,弯身在痰盂上呕吐。
杨如之递给碧好清水漱口,碧好抬眸,已是两眼汪汪,面露惶恐,“母亲,你说他们知道了吗?”
杨如之皱眉道:“知道又如何?即使派人追赶,走陆路无从追起,走水路也在我们后头,况且他不知我们去哪。”
“原来是这样……”碧好垂下疲倦的双眸,弱声道。
那天杨如之借去寺庙祭拜为由,让李桦放她出了行宫。然去后,当日却未归,李桦派遣宫人:“许是去了她女儿处,你们速去接回来。”
待他们赶到兴庆坊的小院,才知人去屋空,门户紧闭,林良娣和她的下人都不见了。
有邻居证:下午时浩浩荡荡进来了十几个人,挑了许多行李出去。
文逸被李漠斥责一通后,愣在原地,“我怎知她一日之内就飞走了呢?前日我妻还来看过。”
李漠掌心紧握剑鞘,双目悲愤通红,浑身都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冷意,“给我找!把出城的大道、码头全部把守了,满城去找!”
文逸道:“不可啊!她们皆是柔弱女子,若派兵大肆搜寻,定会吓着她们到处藏匿,无处安身啊。良娣还怀有身孕呢。依我之见,切莫惊动,通知各路探子即可。”
“要多久?”李漠问。
“快不了,她们若要离开皇都,十天半个月都在路上,要等她们过了地界并且停留,才有迹可寻。”
李漠怒道:“这样都不知她是生是死,有无遇险、遭人抢劫!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尽快给我找到她!”
皇帝李桦闻杨如之远走,难忍失意,心情一落千丈,从行宫挪回了宫中,每日面对文武大臣亦提不起精神,只道头昏脑涨,把政事堆叠给太子罢了。
“为何她母女要走呢?”见了太子,李桦哀伤叹息,百思不得其解。
李漠冷言寡语,“良娣怀有身孕,原本好好的。”
岂非是,杨氏见了女儿后说了什么,再将其带走?李桦仰头看向太子,心已凉透。
船行一月,已接近扬州,一日碧好早起,见天放了晴,层层金光自山谷间的白雾中升起,十分漂亮。她又问母亲:“我们行船多日,船后一直没有动静,是不是他们没有追来过?”
杨如之轻叹一口气,“大抵是吧,他们是皇帝和太子,又怎么会缺女人呢?只当我们死了,再去另寻新欢罢了。”
“噢,”碧好已无孕吐,气色变好,淡淡道,“那就不管他们了。”
到了扬州,她们寄住在碧好舅舅家,从皇都带来的三个下人:赵嬷嬷,还有文逸买来的两个小丫鬟也一起住进来伺候。起初碧好觉得赵嬷嬷是宫里出来的人,或许会泄漏她们出走的风声,不想带她。
但赵嬷嬷声称自己无儿无女,孤苦伶仃的,也不能回宫了,只愿终身跟随良娣。杨氏见她说得真切,便带上了她,并千叮万嘱:不可以给皇宫送信,否则扔进河里。
然那么多天下来,这个疑心自然消除。——也意味着碧好心中期盼李漠会追来的信心幻灭。
她们一行五人吃穿用度皆用自己的,没有劳动舅舅家,故舅舅家人没怎么过问母女俩的私事,以宾客之礼相待。杨氏来时,从行宫中带出许多珍贵金银珠宝,若要开销,拣一个去当了便可,生活不成问题。
日子一天天过去,从冬到夏,碧好的肚子已经圆滚,走起来来笨重小心。杨氏为安抚她年轻貌美却失了夫,对她道:“等你生了孩子,我让你舅舅在扬州打探,看谁家二郎务实本分,又不计较你有过生育,你跟他结为夫妻,等我老了去了,也好有个依靠。”
碧好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打断母亲的话:“我不需再嫁。等孩子生出来,我勤做女工刺绣卖钱养大他。”
杨如之见女儿如此,心中又有了几分成算,柔声道:“好好。母亲不逼你,等孩子生下来,就让他随你姓林好了。”
碧好颔首,轻抚几下孕肚。
同年秋高气爽时,碧好顺利诞下一个男婴。
幼子满月,杨家简单举行了庆贺仪式。有邻里问起,杨家人都说是外甥女生的遗腹子,其先父嘛,当水军坠河里死了。
他们在前厅吃席,碧好在后院抱着幼子晒太阳。小家伙出生时浑身黑黢黢的,养了一个月,渐渐变得白胖,像个小粉团一样,小手臂一节一节的就像藕断。爱睡觉,吃饱奶打个囤就睡了,睁眼的时候也只会好奇地看人,不爱哭闹,好养得很。
碧好见他可爱,每每抱在怀里都要亲亲他的额头,贴贴小脸,把他总是攥得紧紧的小拳头松开,晃晃他银手镯上的铃铛。小家伙一听这声音就乐呵,咧了嘴嘎嘎笑。但别人来晃他的铃铛,他可不笑,非认准了生母才笑。杨如之嗔他:“真是个机灵鬼。跟你阿母小时候一个样。”
碧好怀抱幼子,把自己写在纸上的一串名字拿给母亲看,问选哪个做名字好?
杨如之瞧了瞧,都是些以弘、康、德、安等为组词的,遂摇头道:“不好,都不好。”
碧好自怀子生育后,性情变得和顺,越发像杨氏的气质,轻轻开声问:“那要取什么好?我不知道幼儿取名字有什么讲究,只管好听。母亲你想到了哪个字呢?”
杨如之道:“李氏,到了他这一辈,应是以‘火’取为名号。”
碧好的神采黯下来,“那我再想想。”
李桦那一辈从木,李漠从水,到这幼子,便是“火”了。
她提笔写下“烁焕烽熔”几个字,又道:“不知道会不会有宗亲重复的了。”
杨如之看着四个字,低眉细想。就在这时,闻前厅传来骚动,杨如之派丫鬟过去看了看,回道是扬州刺史柳大人来了。
可是舅舅家只是平民,一无官职二不和听差的打交道,怎么会引来刺史?碧好疑惑地看向杨氏。
然前厅却是这样的状况,柳大人官袍在身,带着队伍来到杨家,请主人出来说话,道是太子微服出巡扬州,贵体要在杨家下榻,命好生礼待。
杨舅父一听就傻眼了,问太子为何要来我家茅屋草舍?柳大人只叱不用你管,以及切勿走漏风声,便再不透露。
外甥女碧好做过太子的女人,这一点杨舅父是清楚的。但不是说,宫内以良娣病死为由,将她赶出了宫吗?后再嫁平民,怀遗腹子,随母来扬州投奔……看来,妹妹所言不实,杨舅父送走刺史后,连忙到后院找杨如之。
他们说话时,碧好不在附近。杨如之看着兄长满额冷汗,以为是捅了天大的篓子般害怕神情,忽而笑了笑。杨舅不悦,问笑甚?
杨如之淡然自若,道出真相:“今日满月庆贺的幼子,便是当今太子的亲骨肉。”
杨舅犹见石破天惊,险栽倒在地,“天哪!既是太子骨肉,为何带出来偷着生?死罪,死罪啊!”
杨如之扶起他,“大哥莫慌,这一切都有它的道理。太子驾到,不会迁怒旁人,见了幼子,高兴还来不及。再念及汝等对良娣与皇孙的照顾,只会有赏,不会有罚。”
“当着?”杨舅颤巍巍地看向妹妹。见她颔首,他仍不死心地问:“可为何要出来偷着生?”杨如之不答。
转过头,杨如之去对碧好道:“我们的行踪被李漠的人发现了,方才刺史便是前来打探虚实的。”
碧好腾地站起,双眸中放出精光。
李漠终于找来了,她就知道他不会放弃她的。
因心中大喜,碧好一张芙蓉面孔绽开笑意,“那然后呢?舅舅有没有跟刺史禀明实情?”
杨如之不喜她一闻李漠便愚钝痴情,抿了抿唇,冷声道:“高兴什么?若让李漠查到这里,定会连累你舅舅。你擅自出逃,生下皇孙不报,李漠真不会迁怒于你?即便不,他父李桦也定要杀我雪恨。若因我之事连累到你,他日杀母留子……”
碧好未想过会有这样下场,弯身把幼子抱在怀里,好好护住,皱眉道:“那怎么?”
杨如之叹气,沉思片刻后才道:“只能这样躲一躲了。”接着她把计谋告知碧好。
两日后,太子到达扬州暗访,柳刺史低调迎接。下了码头,身穿便服的李漠登车,心急如焚道:“速去杨家。”
到了杨家,全家老小瑟瑟跪拜,却不见碧好。李漠绕去后院,见杨如之站立廊下,像是已等候多时。李漠径直过去,“夫人,碧好何在?”
杨如之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碧好在来时体力虚乏,不慎小产,今已改嫁给我的一个同宗侄子了。”
“荒谬!”李漠狂怒,“她是皇家姬妾,不曾被休弃除名,怎敢再嫁?她人在哪?”
杨如之不卑不亢,移开双目不答话。
李漠与身旁的陈静对望一眼,皱紧眉头,敛了怒火,再问:“是哪一户人家?”
来时文逸叫他细想,母女俩不缺衣食,无需原路投靠,也无仇家,更不用说遭到贬斥。两位各是皇帝与太子身边的人,待遇非常。若有不顺,只怕是对作为男人的他们有所不满,故无声出走。
碧好想要回宫,杨氏却不愿入宫为妃。皇帝拿做女儿的来当算盘,相诱母亲妥协。然杨氏绝非寻常妇人之姿,她是何等的聪明,即便不为自己,也为碧好,与他们父子玩一出攻心计。
杨氏欲如何,李漠暂不知晓。但他迫切知道碧好的安危,心虽乱入麻,也不免与杨氏周旋一番。
见杨氏回头,“太子亲自前来,是要向我们母女以及杨家问罪吗?”
李漠重声:“不敢——”锐利双眸直视杨如之,用了几分真心,又道:“碧好虽说是妾,只因陪伴我多年,在我心里早已是挚亲的人。亲人失散,故此来寻,若她过得比从前好,那便罢了。若不好,必将对罪人百倍讨还。”
杨如之回道:“太子之言,可是真心?若是碧好说的,她宁愿在民间草草过完半生,也不愿回到那处处使她难堪的宫门呢?她曾为太子妾,背后无有家族支撑,头上却有正室及森严宫规欺压。太子政事繁忙,想来顾不上这些小事。如今天赐良机,众人皆知林良娣没了,且已远离皇宫,缄口不提旧事,只当个寻常百姓。太子殿下何不成全了她,另择佳配美人。”
李漠宛感触至深,悄然失落,沉着脸徐徐道:“从前是我疏忽,待碧好不够关切。然曾闻她死讯,懊悔莫及。又知道她其实没走,便一心一意妄图弥补。今又分离数月,实在念想。她若愿意随我回去,必诚心相待,再不愿分离。”
杨如之原以为他知道碧好假死却不管不顾,没曾想,皇帝连他也瞒住了。她心下讶然,又道:“那么,再问太子殿下,碧好若随你回宫,将是何等身份?她的死讯已昭告皇宫,何来死而复生之理。再者,她心思恪纯,无能与正室等人争宠,或重蹈昔日之苦。”
李漠心下对其用意已解开一半,遂道:“先太子妃失德,已废正室之位。愿为碧好择一高大门楣,改名入宫,为正室。”
“太子之言,是叫碧好认他人作亲?”杨如之皱眉问。
他语气平平回道:“林氏文人曾因言语失敬,被有心份子追责不休,才让先帝恼怒处罚。如今我父为皇,可将流放的人召回。但毕竟,对碧好重回宫中及出身而言,多有不便不是?”
杨如之至此才削弱些气势,轻叹一口气,“如此,民妇还有何话可说。书说君子应一言九鼎,但口说无凭,烦太子屈尊,与碧好立下契书,尊她为妻。”
李漠扬声:“取纸笔来。”
写下文书已是晌午,李漠从后院出来,柳刺史道午膳已在驿馆备下,请太子移驾。李漠回首看了看杨如之,好似不甚放心。杨如之道:“太子请去就是。留下两人,等碧好从亲戚家回来了,送她去驿馆与太子相会。”
李漠甩了披风转身道:“晚膳前若见不到人,小婿会再来寻。”
他走后,杨如之匆匆去到亲戚家找碧好。碧好见状就知不好,连声问:“母亲见过他了?他可有生气?”
杨如之略缓了缓气息,颔首道:“是,他来了,问起你的下落,又愿意为你改名,带你回宫并许你正室的位份。碧儿,你随他回去吧,我会留在这里。”
“为什么,难道是皇上怪罪你?”
杨如之失落般摇摇头,“究竟如何,我也不知,总不能连累你。再说,我本一介寡妇,余生不多了,一个人闲淡过日也罢。你带孩子回吧。”
碧好急道:“不,我怎能把母亲丢下,自己去享荣华富贵?是不是李漠威胁你了,说了让人害怕的话?他在哪,我要去问明白。”
“切勿冲动,”杨如之拦住她,“他在驿馆,留了几个人在舅舅家专门等你。一会儿回去可别在人前多说什么。”
“若要怪罪一起怪罪好了,如果母亲不回,我也不敢回!我要抱着孩子去见他。”碧好话落,随杨氏一同回去。
太子留在杨家的侍卫一见碧好现身,便齐齐下跪,求她上轿。碧好对杨氏道了句放心吧,抱着幼子前去。到了驿馆,见李漠阔步来迎,碧好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将幼子的被子拉高,挡住他的小脸。
“碧儿——”
李漠久不见她时,忧心忡忡,眼下一见了,只觉倏然悲痛,后看到她怀中襁褓,又觉兴奋。来到她跟前,他不禁失笑,两手微颤地搂住她的双肩,又摸摸包裹着婴孩儿的那张抱被。
“碧儿,你怎么会突然走了?这是你给我生的孩子?太不可思议了,我竟成了人父。”他欢喜地呢喃着,抬眸看她时,眸中放出亮光。
碧好却怔住了。换做之前的她,也许会在这个时刻跟他共享欢乐,可是为了母亲,她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些害怕。
她望向李漠,淡淡道:“太子殿下,先进屋吧,妾有话要说。”
李漠沉浸喜悦中,不觉她异常,小心搀她进了屋。碧好坐下,把幼子放在一旁的榻上。他初见子嗣,弯着背看了又看,问是男是女?
碧好把小儿抱被掀开。李漠见是一个白胖的男婴,更是满意,喜道:“辛苦你了,给我生了个儿子。几时生的?”
“刚一个月几天,还没取名字。”碧好把幼子包好,以免着凉。然后小心观他脸色,他都不提她和母亲私自出走的事,是要夺了儿子,握住她的软肋再来跟她算账?
她轻咳一声,“爷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李漠正用一根手指轻点儿子胖乎乎的脸颊,语气很平和,“还说呢,怎么突然就走了?我找了你大半年,又担心你路上安危,还怀个孩子,你是存心让我不好过。”
他垂眸看着儿子,见不到她脸上浮现的委屈,以及生气而紧抿的唇。未几,听见她冷哼一声,道:“跑出来,是因为留在那里才不安心,也没盼头,像个活死人一样连门都不敢出。我就是要出来,而且是我向母亲提的主意,这不是她的意愿。”
李漠看向她,忽皱眉头,“胡说什么,你怀了孩子,好好的,却舍得离开我,让孩子永远见不到父亲,你有那么狠的心?”
“我有,”碧好眼神坚定,“继续待下去,永无见光之日,或许连孩子也没有名分,而且太子姬妾众多,又怎会缺我一个外边的?是我自己要走的。”
他轻叹,“你要气煞我?”
碧好又道:“此事与我母亲,舅舅家无关。太子如果要责罚,就拿我开刀好了。只是……”她弯身扑向幼儿,发出戚戚然的哭声,“我的儿,他才这么小,就没了生母。太子殿下,你把他抱回宫里,可要给他找个好点的养母,呜呜……”
哭着哭着,却没掉一滴眼泪,她趴伏在榻上,时而睁开一只眼睛去偷瞄他,接着又呜呜地哭。
李漠对这状况只觉茫然,扶起她的肩,“起来起来,哭甚?我怎会责罚你,才出月子就哭,对身子不好。”
她暂不肯起,因为还没真正哭出来,索性把脸都埋在双臂间,哭道:“就算你不责罚我,那我母亲呢?皇上怒起来可会赐死?”
“别多想,来时我父皇并没下令。”李漠用大掌顺她的背。
然她一哭,小的这只也跟着哭,哭声嘹亮,响彻屋梁,李漠没有接触过小儿,一时心都慌乱了。驿馆里又都是些男人,没有会带孩子的,他唯有一手拍着碧好的背,一手拍拍儿子的被子,两边都哄着:“不哭不哭。”
碧好挤出了几滴眼泪,起身把孩子抱在怀里哄,耷拉着头,一副母子相依为命的可怜样儿,“可是谁知道回去以后,他会不会杀了母亲?!太子爷能保证我母亲不会有事吗?”
李漠见哭猫,心都软了,为她抹抹眼泪,无奈道:“保证不了,我父是天子,有他的威严,我也不能揣度甚至违拗他的心意。”
“那你能不能替她求求情?”
“如果有这样的状况,我会试试。”
碧好停住了哭,水汪汪的大眼睛瞄向他脸庞,嗫嚅道:“那,太子能签一份契文吗?答应一定会求情,并且能求成。”
怎母女俩都叫他签什么?李漠别开脸,“不能。”
顿时又闻她哭啼,嘴里还念叨什么太可怜了,如果母亲有事,我也不活了……李漠不禁问她:“谁教你这样的?契约文书岂是说签就能签。快别哭了,再哭也哄不了我。”
碧好气噎,换了语气,正色道:“爷既保不了我母亲,我也不愿回去。若是想把我的孩儿抢走,也不行。除非我们都死了。”
他眉头皱得更深,“你这又是什么念头?怪事,几个月不见,变得……”
没等他说完,碧好已气冲冲地抱着孩子出门,“爷不答应我便走了。”
“来人,拦住!”
碧好才出厢房门,就见一队卫兵围成一排,拦住去路。
李漠将母子俩拉进屋,“回来,随我住在这,不用回去了,过几日我们就启程回宫。”
“我不要,”碧好面向卫兵,“你们让开,再敢拦我,我就硬闯了!”
“他们手上都有兵器,不怕撞到孩子你尽管闯,回来。”李漠道。
因母子俩所用物品特殊,现买也买不齐,李漠派人去杨家取了些来。又亲自看菜,给碧好备了半桌饮食。他问孩子有没有奶娘?碧好只道没有,便背过身不愿理他。
李漠瞧一眼她怀中小儿,只有一招方法:“你再不吃,怎么喂他?儿子可要跟着你挨饿了。”
碧好妥协,用了饭,回到驿馆备好的厢房坐着,圆脸气鼓鼓的,一见他就移开眼。
李漠朝她伸手,“来,再给我看看他。”
“不给,他那么漂亮,你看多了就会想要把他抢走!”碧好弯身护住孩子,很是提防。
天黑后,李漠洗去一身风尘,欲回房与妻儿温存,不料,她早已把床帐放下,并把帐角掖得严严实实的,不许他进来。他伸手欲掀开,她的声音从帐内传出:“刚生一个月,我和孩子都要好生养着,爷别扰了我们。”
行,两个祖宗。
他得罪不起。
李漠收回手,到外间的榻上睡,守着他们。
翌日一早,柳刺史奉太子之令,不到半天的工夫就找来了一个身体健壮的奶娘,带到良娣面前让过目。碧好抱婴坐在椅上,看着面前的陌生妇人,心里突然一个激灵:抢孩子来了?
“不要。”碧好直接道。
“啊,这……”柳刺史看了看太子的脸色,见太子挥手示意,柳刺史唤人把这名妇人带下去,接着道:“下官再去寻找。”
一天内,柳刺史找来了五个其样貌都为中上的奶娘,但良娣都不满意,眼看天都黑了。李漠道:“今日就罢了,明日再来找吧,多找些。”
柳刺史告退,出门后抹抹额上的虚汗,沮丧道:“难啊,难啊。”
这旁人一眼看都是,良娣和太子关系不和,太子再怎么卖力气,只怕她,也不会有中意的。
且看他们明日进展如何罢。
夜里李漠睡在外间的榻上,半夜忽闻里面有动静。烛光还亮着,他走进去,就听碧好弱弱的声音传来:“是爷吗?能不能帮我倒杯热水?在炉子上有热的。”
李漠倒了杯热水过来,掀开床帐,见她在给儿子喂食。
时已深秋,夜半凉,怕她身上热度会流失,李漠对着茶杯吹了吹,啜一口,觉得不烫了便给她喝,又拉起被子裹住她的肩。
他坐在床边默默地等小儿吃饱,见碧好把儿子竖着抱起来,轻轻拍背,问这是做什么?碧好道:“让他喝的流下去,不容易吐出来。”
“要抱多久?我有力气,给我来抱。”
“不很久。爷不知道怎么抱,我来就行,一会儿他就睡了。”
小家伙被她托着,软绵绵的头脸耷拉在她肩上,乖巧极了。李漠掌心摸上他头顶,他倏然点点头,舔舔小嘴,打个哈欠,果真很快就又睡着了。接着,碧好为他裹上抱被、放在床上,这才空出手来,又要了杯热水喝。
李漠见她夜半哺乳辛苦,想必怀胎十月、生产时会更苦。他顿然百感交集,纵使她莫名出走使他伤心,可念及她的不易,便是一点怨气也没了,反而愧疚。
他双臂圈住碧好身躯,欲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下颌靠在她肩上,喃喃道:“回宫后,你当太子妃,谁也不许欺负你们母子。这孩子就是我的嫡长子,百日那天,一定给他办个热闹的宴会,让别人都知道是你生的。”
碧好裹住衣裳,“那我母亲呢?”
“我去请她,让她随我们一同回去。”李漠轻吻她颈侧。
“她不敢回,怕被皇上怪责。那我也不回。”碧好咕哝道。
“怎生这么想?”李漠怕她半夜胡思乱想不得好睡,按着她躺下,为她盖上被子,“罢了,先不提此事,明日先把奶娘找到,这样你就不用受累了。”
碧好把手从被子伸出来,一把抓住他衣襟,“我不要奶娘,倘若他跟奶娘亲了,离开我了怎么办?”
“乱说,”趁她不注意,他在大床的外侧睡下了,“小娃娃不能没有奶娘的,你想想你以前是不是也有个奶娘,带你带到几岁?”
她认真地掰着手指头,“我母亲说我换个三个奶娘,第一个带了三个月,第二个……”
李漠悄悄拉过被子,“还挺多的。”
“爷呢?”碧好问着,突然发现他躺在床上了,推推他,“哎不能睡这里。”
他闭了眼睛,纹丝不动,装死。
碧好气着打一下他的肩,背过身去。李漠轻嗤,转身搂住她入睡。
第二日李漠继续挑奶娘,这回他不等碧好点头了,亲选了一个刚生养过的年轻妇人。那妇人有几分姿色,因家里太穷,才舍得撇下新生女儿出来的。她见柳大人对驿馆里住的大人毕恭毕敬,却不知是什么来历,便暗暗思忖。
直到听见女主人喊了他“太子爷”,妇人极为震撼,不免在心中生出了些歪路子。
碧好本不肯把孩子交给别人喂养,迫于李漠已把人留下了,便问了问这个妇人的身家和身体有无恙。随后又有大夫来证,说她能胜任。碧好才勉强把孩子给她,先试一回。
这会儿屋里只有碧好、李漠和那妇人,那妇人当即准备喂小儿食,一点不顾忌有男人在。倒是李漠,立刻转身就出去了。
喂养一次后,小儿没有不适,也没哭闹,碧好便同意了让这妇人做奶娘,叫她丽娘。
丽娘开始照料小少爷的吃喝清洁,但晚上还是由碧好带在身边睡。夜半小少爷饿了,碧好就起床唤她来。李漠每每避开,即使大半夜也会披衣出门等着。
“这会儿爷知道有奶娘在是多不方便了吧?”碧好对他打趣道。
李漠挑起剑眉,显然不屑,“你可放心,本殿下品质高洁,犯不上那些偷香窃玉的事。”
碧好想起了一件别的事,神色有些微妙,小声问:“所以,爷都会叫替身代你行那些事吗?”
他接话道:“替身行的是别人,又不染指你我。”
什么意思?碧好怔忪着,可他已潇洒转身出门了。
李漠带着让人备好的贺礼去了杨家,请杨如之打点好行李仆人,过三日与碧好一同回皇都。
杨如之却简明婉拒,大意是让他带碧好回去,而她留下。
李漠没有多费口舌之力,决定多留几日,与此同时派遣八百里快马往皇宫送急报。既是父皇的女人,去留与否,便有他来裁决罢。
回到驿馆,见碧好和奶娘正趁着大太阳在给小儿洗澡。那家伙好似很喜欢玩水,咧了嘴咿咿呀呀地笑,挥舞着双臂,腕上铃铛不断作响,真是讨喜。
李漠走近,好好看了一阵。
小儿出浴盆,碧好把他放到一张铺了软帕的藤椅上,给他擦干身子。这时丽娘道:“哎呀,娘娘,我忘拿里衣了。”迅速转身进房。
进了主人房,丽娘双目掠过妆奁前的一些雕花盒子,知道他们一时不会进来,又打开盒子翻了翻。等她找到装有首饰的盒子后,登时合上,放回原位,取了小少爷的里衣匆忙走出。
这边李漠蹲在光溜溜的小儿面前,拿起他的小手小脚细看。碧好使坏,拿起小家伙的一只小脚丫往他脸上蹬,他往后一仰,碧好不住低笑。
“真坏。”李漠伸手羞一把她的脸。这几日他已学会抱婴,把穿戴完好的小家伙小心抱在双臂间,在庭院悠悠散步。
阳光和煦的深秋,四处皆静。他一袭秋香色披风,长身暗影立在光中,手中抱着婴孩,眉眼所掠之处,是他的妻和子。
从今往后,不允许她母子再离开他眼皮底下半步。
半月后,皇宫派来信件,李漠阅后告诉碧好,皇上希望杨如之同返,且提及不会再勉强她入宫为妃,叫她安心。碧好闻言,立刻和李漠去了一趟杨家。
杨如之在碧好的请愿下,最终还是答应了。李漠给杨家赏了千金,赐了良田作为答谢。两日后,他们启程回皇都。
然就在出发前打点行李时,丽娘在主人房里偷摸鬼祟,从碧好的首饰盒中偷了几件发簪,以及一块压在盒子底下的碧绿玉佩。
她本想在临走前给家人送去,可是小少爷突然被声响吓到,哭了起来,她抱着小少爷哄了许久,失去了出门的机会。上了船,又不敢把赃物留在自己身上,她蹭主人不在舱房,便把几根发簪又放回了首饰盒。
正放着,听到有人喊她,急急忙忙合上盖子,簪子倒是放回去了,但那块系了黄穗的碧玉佩还藏在她贴身的内衣口袋里。
大船在河上一天天平稳行驶,一晃眼已入了冬,幸在南方尚不下雪,不会影响船程。落日余晖时,碧好和李漠并肩站在船头看河浪。她对他说起去年来时的经历,李漠淡淡附和,提起斗篷一角,暖暖的将她裹在怀里。
杨如之倚窗,托腮静静看书。灶上冒起煮饭的烟气,那烟渐渐融于暮色薄雾,而两岸院山昏影交杂,眼看,天就要黑了。
一日,船快接近皇都,站哨的两名侍卫发现前面有船驶来,直冲本船。他们速报太子,然李漠站船头观望,见对船狂挥一面红旗,越来越近时,发现那人竟是文逸。
两船相接,文逸跨到李漠船上,匆忙道:“别再往前,宫中大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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