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夏至湓口,快马仅需两三日,但已进初伏,正午暑气难耐,夜里山路难行,走走停停地过了四五日才进入柴桑县地界。
草棚遮住烈日,裴晏和云英坐着乘凉,卢湛去给马匹喂了些水,回来时农妇已端上三碗汤饼,一条腌鱼。
“三位待会顺着这条路再往前,约莫一个多时辰就到城门了。”
云英摸出一吊钱递过去,农妇在身上擦了擦手,笑着接下,想了想说道:“不过几位在路上别耽误太久,最近城里又在抓人,城门只开半日,去晚了就得等明天了。”
裴晏一愣,追问道:“抓什么人?”
“卖盐的呗,一年到头总要抓个几回。前几个月刚抓过,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兴许是那些差人又缺钱了吧,闹得大伙都不敢进城。”
她看了眼云英,抿抿嘴嘱咐道:“娘子最好是躲着些,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可就爱欺负娘子这样的。 ”
云英了然笑笑:“多谢大娘。”
农妇走远后,卢湛狐疑地盯着云英:“怎么光让你躲着,你认识她?”
云英用箸子分开鱼肉,夹着吃了一口,笑道,“衙役嘛,乱葬岗上转一圈,也能劈出些精肉来。你们看着下贱,但到底也是公门里的人,就指着这抓人的机会捞一笔了,只不过有的手头紧,有的身子痒。”
她瞥一眼裴晏,故意道,“卢公子生得孔武,自是不必担心,就算好龙阳,也该找裴大人这样的。”
裴晏欲言又止,夹了片鱼肉塞到卢湛嘴里,低头吃起汤饼。
卢湛自知多嘴,三两口吃完自己那份,只觉刚垫个底,又从行囊里摸出两个柿饼,嘴上叼一个,另一个递给裴晏。
他这一路嘴就没消停过,时不时能掏出些吃的。
云英看着卢湛,见他低头开始吃了,没有再拿一个的意思,抬眉刚要开口,裴晏赶紧把手上那个递过去。
对视须臾,她抿抿嘴接过柿饼咬了口,“好甜啊,哪儿买的?”
卢湛被裴晏瞪了,悻悻道:“这可是秦大哥家乡特有的北垣柿饼,你有钱也买不着!”
云英回想了下秦攸,意味深长地抿着柿饼,“秦左率这般投人所好,卢公子往后可不要辜负了人家这番心意。”
“你休要挑拨,秦大哥不是那种人。”
“那你这些吃食,别的人可有?”
“大人也有!”
云英点头道:“裴大人是河东人,原来是你捡了大人的便宜。”
卢湛噎住,只得横她一眼,认真道:“我在怀朔时便与秦大哥认识了,怀王殿下治军严苛,纵是元家子弟,也都与寻常兵士无差。他来传军报的,不知我是谁,因我长得像他故去的长兄才闲聊几句。谁知道日后会在东宫重逢?你不要污蔑他,上回若不是他救你,你早就死了。”
云英神色微滞,咽下柿饼松了口,“人活着,要么靠家世,要么靠自己。秦左率虽没有卢公子这么好的命,但有颗聪慧的心,怎么能是污蔑呢?”
她扫了眼裴晏,“卢公子若有秦左率一半机灵,我看裴大人都会少犯些头疼,是吧,大人?”
两个人,一左一右,四只眼睛盯上了他。
裴晏左顾右盼,不想引火烧身,端起碗默默喝完汤,起身理了理衣袖。
“正午前得进城,别耽误了。”
湓口城属寻阳郡,南朝时曾是江州治所,李规升任刺史后,寻阳郡守便换作本地士族陶昉。陶昉比李规圆滑,懂得装傻充愣,与崔潜更是相见恨晚,两只老狐狸常裹在一起清谈辩经。每年夏汛,李规与元昊剑拔弩张,崔潜就称病躲到寻阳来。
吃完柿饼,云英的话多了起来,一路上讲了不少江州官场上的闲话。
卢湛听得头疼,年关回范阳,酒足饭饱,叔父也爱唠这些闲话,他不爱听。
裴晏也听得头疼,虽别的地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但一想到早晚要与这些老狐狸打交道,眉头就拧得紧。
云英心满意足地笑道:“暗处总是要生蠹虫的,可就等着大人将来拨云见日,让我们这些微末蚁民也晒晒太阳。”
进了城,云英寻了间最大的客栈,店家打量一番,热情地招呼裴晏。
裴晏想了想,摸出钱:“两间房,宽敞安静些的。”
“只有一间宽敞些,但另一间朝南,公子要不先去看看?”
店家领着他们去了二楼,卢湛进屋扫了一眼,宽敞的那间有一短塌,想来把高椅换个位,他倒是能睡下,便朝裴晏道:“就这儿吧。”
直到卢湛拿着他和裴晏的东西进屋放下,云英这才看明白裴晏这两间房的意思,不禁蹙眉道:“你们挤一间啊?”
卢湛不明就里地瞥了她一眼,“不然呢?”
“我……”她咽了回去,“卢公子人高马大,哪能这么委屈?大人也不必省这三瓜两枣的,我出钱,卢公子你住隔壁去?”
卢湛忙着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检查,没多细想,顺口道:“不必了,秦大哥他们不在,我得保证大人安全。再说,这可比平湖门那间屋子宽敞多了,挺好的。”
云英横眉瞪了裴晏一眼,也不再多说。
等卢湛收拾好,云英领着两人去街上寻了间卖字画的翰墨斋。她做女郎打扮,店家打量一番,随她四下翻看,转而朝裴晏揖礼道:“不知公子想买些什么?”
裴晏知道云英方才有些恼他,一路上也没好问她作何打算,被人问上了,只得支吾应付。店家以为他眼光高,遂热情地邀他去里屋看那珍藏的名家真迹。
“这寻阳所有的名家真迹,一半在陶府,一半在高府,连周大人府上怕是都只得赝品。”云英笑着将手中翻看的画轴扔到案前,脸一沉,语气一冷,“店家别看走了眼,主意打到不该打的人身上,钱没挣着,倒溅一身血。”
店家闻言大骇,这才松开裴晏,走到云英面前躬身作揖:“娘子勿怪。”
云英笑笑,不与他计较,掏出一两金搁在案前,“我要你这儿最好的笔墨纸砚,再借间清静的书房一用。”
店家收好钱,引三人去了内院,拿来云英要的东西,拾趣地关门离开。
卢湛贴在门边窥视了会儿,确认无虞后,警惕地问道:“这是黑店?”
方才他听得云里雾里地,但从店家前后态度,倒也觉察出不对。
云英挽袖磨墨,笑着点点头:“别人来或许不是,但你们来就是了。一身贵气,又是外乡口音。可不就是行走的肥羊,不宰白不宰吗?”
“这年头,老实做生意可挣不着几个钱,总得有些偏门。”
裴晏见她提笔作画,凑近一看,眉峰拧蹙,夸也不是,贬也不是。说实话吧,肯定又要生气,但睁着眼说瞎话,也免不了会被揶揄。
卢湛可没这么多包袱,兀自笑出声来,“你这什么鬼画符?”
云英不气不恼,笑着指了指画上那一坨漆黑玩意,“灵龟献瑞图,看不出来吗?”
卢湛嗤笑,他总算找着能嫌她的话头了:“看不出来!你这还不如我呢,这么贵的纸,真是糟蹋了。
“江州的官里,李大人的山水丹青,赵大人的花鸟仕女,都是上好的佳作。崔大人嘛,别的不行,吟诗作赋堪称一绝。但再好,也好不过那些传世名作,可高郎君却总愿出高价,甚至还花钱请我牵线,只为求个墨宝。”
“其实就算画得一塌糊涂,也能卖出那个价,毕竟人家买的又不是画,而是画上的印。”云英为她那几只乌龟又添了几根胡子,满意地落下裴安之三个字,放下笔朝裴晏伸出手。
裴晏垂眸看着那和他如出一辙的笔迹,负手道:“你这字是从哪儿学的?”
“大人屋子里不是到处都是么?”
裴晏想了想,她先前偷摸去过一次,后来送桃儿来又进去过一次,他案前就铺着一两页没抄完的经,字数有限,竟能学得八九分像。
字写得好,没理由画得这般难看。
她要拿这画做雅贿,日后他做了刺史,高严定得将这落着他名字的鬼画符找个醒目地方挂出来,亮给每个宾客看着,睁眼说瞎话地吹捧。
想来不由苦笑,倒也像她会做的事。
“给我呀。”云英手摊了半天,又催了声。
裴晏拿出印鉴递过去,“这既然是我的画,卖的钱是归我了?”
云英睨他一眼:“再说。”
趁着未时日头正好,云英问店家要了对紫檀木轴,将画裱好后便让裴晏回客栈等着,要卢湛随她同去高府。
卢湛一口回绝:“不行,我得跟着大人。”
云英恼道:“这光天化日地,又不是五岁孩子,一个人待会儿能出什么事?”
“既然光天化日的,你自己去呗!”
云英没好气道:“高严上回骗了我,我若不给他些教训,他怎么可能说实话,承认他和那两个死人做这买卖?我这般做,他只会当我小肚鸡肠,贪他这笔钱。大人若去了,他怕是得多想。”
来之前,云英也与裴晏讲过,私盐的路子绝不是赵焕之这一个人就走得通的,高严之上必还有上家。扬州、寻阳甚至江夏,这一路上也定还有别的官要分一杯羹。
这些人未必都愿意投靠东宫,事情得谈。
若高严识时务,就与他谈。若他抵死不认,就只能先拷问出他的上家,那个身覆青龙之人的下落,再顺着杆往前捋。
她有些私心,不想让陆三跟着,想着反正卢湛身手更好,应也够用了,谁知道这卢湛是死心眼,怎么都说不通,闹得她直捏眉心,头疼得很。
最后还是裴晏说,他明日去县衙找柴桑县令周昌嗣挑些毛病坐一天,让卢湛随云英去高府,这才定下来。
一回客栈云英便径直回了房,酉时都过了也不见出来。
卢湛叫了一大桌吃的,裴晏也没吃几口,想了想,挑了几样送到隔壁去。
敲了许久的门也不见应,他开口轻唤了声,过了会儿,门倒是开了,人却堵在门口,没有要他进去的意思。
“我倒是真没想到,大人身边那么多人,竟只有这一个死脑筋是可信可托的,还不如我呢。”
裴晏垂眸笑笑,盯着她:“也还有别的。”
“那你就错了,信谁都不要信我。”
云英两指在他端着的食盘上捻起块髓饼,笑了笑,兀地关上门。
“我这儿可不安全,大人赶紧回去抱着卢公子睡觉去吧。”
今天有嘛
今天更,下午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