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公,我记得你先前说在苏州有一位旧友,姓范?”魏子安道。“那功德榜的头一名,是不是他家的亲眷?”
“何止是亲眷,这位便是范滋荣公的长公子。”孔怀英眯起眼,紧盯着顶端方正的黑字,两手不自觉背在身后。“真没想到,他会来这儿上香。”
“烧香拜佛乃人之常情,人生在世,总有不如意。莫说世家公子,哪怕是天子,也是要给如来佛上供的。”魏子安正说着,一只指甲盖大的黑苍蝇扑了过来,绕着他兜圈子,嘤嘤嗡嗡,实在烦人。
魏子安挥了挥胳膊,将它赶到大雄宝殿内,继而侧过身,预备离开。
他道:“孔公,还不走吗?”
“走,走的。”孔怀英点头,两手仍背在身后。他跟着魏子安,慢吞吞地晃出了山门,一路上忍不住想:那秦墨宸好端端地跑到郊外这座小寺庙作甚?
若是为了拜佛,城内有玄通寺、戒幢律寺、虎阜禅寺,足够他去。若是嫌城内的佛寺沾染了世俗气,想效仿古人深山访寺,也有郊野的寒山寺。他何苦来一个到处是女香客上香拜菩萨求子的小庙?
孔怀英知道,范滋荣师兄通读儒家经典,又推崇朱子理学,他的长子定不至于如此轻浮,故意往女人堆里钻。再说,前日秦墨宸来访,他亲自接见了,也觉得是个知礼数的好孩子——他捐给这寺庙那么多的银子,难不成是被这庙中哪个油嘴滑舌的秃驴蒙骗?又或是家中的女眷借了他的名字来上香?
一肚子的疑问推演到这儿,孔怀英突然想起自己的范师兄辞官回乡后,续弦了一位小妻。兴许是范师兄离世后,她常来烧香,用了继子的姓名捐功德,以便为他祈福。
孔怀英自以为这个说法讲得通,舒了口气,两臂这才摆到前端。他拎起衣摆,加快了脚步,跟着魏子安飞快地下山去了。
行至山下,骑马回了衙门。
孔怀英叫来衙役,将今日的事细细与他们说了,又命他们尽快带证人回官府问询。他还叮嘱衙门上下的吏役,此案是他来苏州府就职后的第一案,捕班快班的衙役务必仔细,捉到证人后,问话记录都不可懈怠。若是被他发现有谁通人情,故意隐瞒,轻则打板子,重则流放。
官老爷发了话,各个衙役连忙拱手,嘴里“诺、诺……”地行礼。
魏子安听了,不大舒服。
他干了十余年的仵作,没少被县太爷呼来喝去,尤其听不得老爷拿打板子和流放相威胁。更别说孔怀英是个巡案,有权直接处理六品以下的官员,官职还要大。因而他抱紧双臂,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等孔怀英讲完了,跟着他去到办公用的知县廨,坐下来喝口茶解解渴的时候,同他委婉地提了两句。
孔怀英却说:“胥吏与衙役都是本地人,常年在此地干事,不属于朝廷。地方上的主官看似权力更大,实则干个三年五载,便要被调走。更别说我这名头上就明明白白写着巡察的职位。强龙都压不住地头蛇,我要是不吓吓他们,就更压不住了。”
见孔怀英坚持,魏子安也不好多说。
他点点头,低声附和一句“确实”,手心托着小巧的茶盏,不吭声了。
孔怀英略有些为难地抿了下唇,有意调转话头,问他今晚要不要再去他家吃饭。他一个人住在旅舍,怪冷清的。要是他想过来,自己现在就叫个跑腿的杂役,回家通知月娥买点好菜。
对面人话未说完,魏子安的脑海里冷不然浮现出那夜与姜月娥半夜巧遇的画面,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一股诡异的感觉密密爬满了他的心头,如同腐烂在池塘里的绿藻,散发着难以描述的腥气。
——是因为姜月娥?不、不,她是小姐,他是佣仆;她是闺秀,他是仵作。大家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也从没有过僭越的念头。再说,她如今已经嫁为人妇,并且过得很好,愿意叫他一身魏哥,是小姐心地善良,还看得起童年的玩伴。而她的夫君,也是个叫百姓称道的青天大老爷,能跟着他办案,是莫大的荣光,他也很崇敬他……他绝不是会想那档子腌臜事的人。
“算了,太麻烦了。我打算明天去停尸房,再查一遍尸体,要早起。”他低垂着头,断然拒绝。“再说,您是官,我是吏,老混在一起,苏州府的这些本地官吏是要给我小鞋穿的。”
孔怀英哑了片刻,又挪动手腕,似是还有话要说。
然而魏子安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继而利落地起身,同他拱了下手,告辞了。
留下出声挽留也不是,不出声挽留也不是的孔怀英,对着他翩然而去的背影,张大着一张嘴。
两人一直到夕阳西下,衙门关门,都没再说上一句话。
孔怀英还以为是自己威逼衙役,引得这位老相识的不快,挫伤了他的自尊,因而颇为自责。本来,他坐到临放衙,就打算去跟他道个歉,多说点好话,将这闷葫芦连骗带拐地拉回家,喝点小酒、吃点小菜,什么事不能解决?可等散衙的晚鼓一响,他火急火燎跑到东厢房找人,却听胥吏说魏仵作已经离去。
这叫孔怀英不大痛快。
他愤愤然骑马回家。
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好歹也算是他的长官,甚至比他的顶头上司还要高一级品阶,这哪有下属给上司甩脸子的?他不就是说了几句恐吓的话,又不是真要把衙役们的命给打没,至于这么大脾气?都讲了,新官上任,无论如何要震一震场子,他太好说话,下头的滑头定然要想方设法糊弄他,满脑子想着打发他走的。
越想越气,迈进家门,脸色比锅底还黑。
阿紫正迎过来,要招呼老爷吃饭,可一瞧见ʝ他神情不对,腰一扭,急忙转身逃跑了,生怕触了霉头。
姜月娥倒是不怕,淡淡地叫他吃饭。孔怀英气恼地在饭桌旁立了会儿,继而一拉凳子,闷头扒饭。吃罢了饭,姜月娥叫阿紫搬两张扶手椅到庭院,自己点上一盏油灯,拉着孔怀英到小园里闻花,以来打发时间。
他们没赶上好时候,刚往进来,多变的春日便开始朝三月迈步。后院遍地死去的玉兰,纸裁般的白花,花瓣肥厚,整朵整朵地往下坠,像活人掉脑袋。
姜月娥又问起他跟魏子安的事。
孔怀英起初不肯说,靠在椅子上,憋了半天,嘟囔了句:“少讲他,他是混球。”
姜月娥噗嗤一笑,转着折扇问:“怎么个混球法儿了?”
“我身为巡按御史,监察四方政务,自然要为圣上负责。底下那些个县令胥吏衙役是什么德行,我又不是不清楚,一个个都滑溜得很。我不过是说了两句对待证人要仔细问询,不然就按照大明律打板子的话,他却觉得我是贬损他,这不是混蛋行径是什么?”
“魏哥不是那样的人,他就是单纯有事,又生了一张臭脸。”姜月娥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暖黄色的油灯下,她的瞳仁如同黄铜盆里一捧温热的清水。孔怀英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蛋,像是从温水里洗了一遍手似的,浑身一下暖了。
“行吧,我明儿再去找他。”他道。
“对了,官人,”姜月娥又说,“我明儿要去游春会,要不要替你打听一下案子的事?”
“去就去呗,打听什么案子?月娥,可别胡闹了,你性子烈,不怕听杀人、死人,其它小姐可不一定。你万一把她们给吓晕了,我还得领着你上门道歉。”
“哎呀,你忘了,猫呀!”姜月娥举起折扇敲他的头。“我听你跟魏哥叽叽咕咕讲了半天,什么姑苏旧闻,神神鬼鬼,猫妖害人什么的。这种有关鬼神祭祀东西,你问一帮糙老汉做什么?用脚趾头想,都是妇人家懂得比较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