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点半,陈伟浩打车来到东北部那个老牌别墅区门口时,看到秦逸就坐在保安亭下的石阶上。他曲着两条长腿,两肘搭在腿上,头重重垂在两腿间,瘦削的肩胛骨在黑衬衫内尖锐隆起,远远看去仿佛掉了脑袋的鬼魅般瘆人。
夜深浓重,两旁偶有行人匆匆路过,却没人在那抹颓丧无力的影子上停留半刻,保安亭的指示灯就笼在他头顶,昏暗的笔直的一小片萤黄,像是舞台上给已经死掉的主角的最后一丝仁慈。
陈伟浩对他这种状态再熟悉不过了,他下车后ʝ��������赶快跑过去,用尽全力扶着肩膀把他撑起来,塞进车后座,挨着他坐下后,迅速查看了一番他的脸色和瞳孔。
这时秦逸突然缓慢睁开一半眼睛,面无表情闷闷地自嘲调侃,“死不了。”
陈伟浩暗暗松了口气,嘴上骂骂咧咧:“那你他妈大半夜折腾我干啥,还非得我来接你,再把你送回家?”
“去你家。”他又把眼睛闭上。
“我明天早晨的飞机去杭州,老尚让我也过去一趟,昨天不跟你说过了吗?”
“那你把我扔在这吧。”
秦逸把头转向窗外不再理他,身体瘫在座椅上,脑袋沉甸甸地斜挂在脖颈,浑身上下散着一股腐浊的毫无生机的气味。
陈伟浩很清楚这种颓丧来自于他无法自控的情绪以及劝过他无数次的违禁药,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回家。江嫣不是早就知道他的病了吗?
而且傍晚他还跟他们两口子一起吃过饭,看起来还很正常。对了,陈伟浩忽地想起江嫣旁敲侧击跟他打探过樱姐的事情,当时秦逸被叫去挪车了,他催秦逸快回来时也在微信里大致说了几句,说你老婆还挺关心樱姐的。
之后没几个小时,秦逸显然犯了病又吃了药,深更半夜一个人出现在老尚的别墅门口,而且谁都知道这几天老尚不在北京,他忍不住皱眉瞥了眼秦逸,心下复杂。
深夜北京的路况难得的好,秦逸撑着最后一丝清醒,恍惚看着窗户倒退的霓虹,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自言自语般很小声说了句:“真是卑鄙。”
陈伟浩一惊,花了点时间才辨别出他说的什么,却难辨他指的是别人,还是自己。
但经过一番挣扎和权衡,陈伟浩觉他得不得不说点公道话了:“秦逸,江嫣挺不错的了,没计较你之前骗她的那些事,也接受你这个病了,对陈爸爸更是没得挑,你如果又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我都不会原谅你的知道吗?”
秦逸像是没听到一样,一动不动,呼吸都难以捕捉,有点肿的眼睛弱弱眨了两下,而后在闭上之前又喃喃说了句,“我们都会遭报应的。”
陈伟浩确定他说的“我们”里面包括他自己,另外还有谁,陈伟浩忽地向后看了眼已经消失的豪宅,就不得而知了。
快到家时他还是联系了江嫣,他明天天不亮就要赶去大兴机场,实在不放心把秦逸一个人扔在家,况且他非常笃定此刻能把秦逸从泥沼里拉出来的只有她。
秦逸当然不知陈伟浩联系了他老婆,他甚至没听清他那句带着警告意味的公道话,他只觉耗尽了力气,强撑着从那栋令人厌恶的豪宅里出来后,一步步艰难地走到门口就再也无法动弹,连呼吸都是累赘,这身皮囊和它的灵魂一样无限下坠。
他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种熟悉的下坠里,如果不去恐慌和挣扎,有时也会享受到几分自由落体般的爽感,甚至能听到呼啸倒退的风声。
风声贯穿耳膜,一阵短暂的耳鸣后所有感官都模糊起来,然而模糊中,他却隐约看到了一双鞋。
那是一双很旧很旧的白色帆布鞋,杂牌子,尽管保持得干干净净却明显看出反复洗刷的痕迹,鞋面斑驳的片片淡黄,鞋帮道道磨损,是一双扔到垃圾桶都大概率不会有人捡的鞋子。可这双鞋上,系着一对用色极为大胆的拼色鞋带,显然是自己DIY的,撞色撞的很乍眼,若是平常看不免艳俗,可放在这双旧鞋上却格外动人。
衰亡中藏着生机,困顿中又抱有希望,艺术品一般。
那双仿佛艺术品的旧鞋突然又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脚很窄,露出的脚腕极纤细,零下的天气里被冻得通红,淡红下又透出骨节的白。她站在一把折叠椅上,微微踮起脚尖,脚下晃了晃,隐约似要站不稳,他有个冲动要去扶住,这时头顶上传来一声客气的询问。
“先生,你要的是这种吗?”
他抬头,看到她从超市货架上取下一罐咖啡粉,低着头,带着大口罩的脸上只露出一双清媚的眼睛,冷冷淡淡地看向自己。
他想躲避,却又想起他也带着口罩,便大胆望过去:“是。”
他跟着她去结账,她个子不算高,他稍微低头就能看清她毛茸茸的头顶上居然长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发旋,像是两个小龙卷风一样盘旋在那。她把头发随便在脑后夹住,露出修长的脖颈,脖颈上长了两枚小黑痣,一大一小,坠在霜白的皮肤上。
“一共150。”
“你扫我吗?”
“都行。”
跟后来她赖着他抱着他在他怀里揉揉蹭蹭时娇滴滴的声音不同,那时她的声音极为冷淡,带着被生活磋磨过的疲惫,不含一丝情绪和温度,落地即碎,与她眸子里的寒意如出一辙。
他付了钱转身走出超市,与她擦身而过时就曾不怀好意地想,如若筹码足够多,大概也能换她披上另一副面孔。
无限下坠中的秦逸嘲弄般想,早在那时候他就如此卑鄙了。
哦,不对,还有更卑鄙的。
当时了无生趣的他像是终于找到了生活动力一般,虎视眈眈盘旋在周围,寻找机会和破绽,他甚至盘下了超市对面的房屋中介,整天坐在门口角落里抽烟,盼着对面那双旧鞋的出现,尽管她只是个临时工。
很久以来,她给了他莫大的求生意义,却也同时藏着阴暗卑劣的动机,可她却无知无觉。
不对,忽然想起来,她也曾差点撞见他。
那天她被那几个作死的混混找到了,推搡着从超市跑出来,她想扫一个单车骑走,却被他们从后面踹了一脚,整个人摔在车上,半天起不来。
他也不理解为什么会冲过去,瞪向那几个混混,许是他眼睛里的杀意更浓,他们还真的跑了。
他想把她扶起来,她一手抓着他的手腕,一手撑着身体。从她脸上反映出的疼痛,以及握着他手腕的力度判断,想必是骨折了。
“没事吧?”
“没事,谢谢。”
她想转头看他,他忽然意识到没有戴口罩,急急偏过头去,甩开她的手,转头埋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步也没回头。
不过就在那时他才决定,他要见她,要正式认识一下。
看吧,就算亲眼见识了你有多艰难和苦痛,我仍然卑鄙地想把你拉入这肮脏的泥潭中来。
后来我曾无数次用你的狡黠和自私说服自己不去自责,我告诉自己你也不是那么无辜,你也并不完全坦荡,你也虚情假意,也虚与委蛇,脸皮厚,演技还拙劣,一次次把我当成傻子去耍,一次次把我糊弄的像条狗一样围着你翘着尾巴团团转。
你能让我看到生活中的美好,也能让我瞬间堕回地狱,让我贪婪重欲,也让我了无所求,让我活一次,又让我死一回。
你也许不知道,我也永远不会告诉你,你动一动手指,可以要我一条命。
可即便如此,说到底啊,这张网是我织的。
你只是被我兜住的,以为这里有获得新生的机会的鱼。
最卑鄙的还是我。
但现在,秦逸觉得他快要坠落到底了,心脏一阵发紧,他知道那条鱼他网不住了。
不仅那条鱼,好像一切瞬间都虚幻起来,他失去了重心,可周身感官却清晰了些,脑中那些翻来覆去的杂念渐渐散开,而后他听到了自己浓重的呼吸,一呼一吸中,又缓缓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她似乎离他很近,声音是从头顶传过来的,仿佛她又站在超市货架前的折叠椅上一般。
不过这次她说的是:“那我带他回家。”
对面是陈伟浩的声音:“行。我帮你。”
“谢谢你了。”
“客气啥。”
“对了,你说的那个车牌,我可以拿走吗?”
“好好。”
突然他感受到一阵很温柔的触摸,她摸着他的额头,手指细腻又冰凉,其中又有细微的金属的触感。
秦逸这才瞬间被拉回现实,她现在是他的妻子,他名正言顺合理合法的戴着他的婚戒的妻子。他突然大口大口呼吸起来,胸膛里通畅自如,宛如新生。
可随着新生而来的又是一阵溺水般的失控,浑身湿漉漉的燥热,脏腑里火一般燃烧。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过来一遍遍给他擦拭脸上和身上的汗水,而后又扶着他的头,用吸管喂了他一些温水,缓缓熄灭了体内的火焰。
他很快知道此刻他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周围散着淡淡的柠檬香,那是他老婆最喜欢的香水味,后来他也用了起来。他并不觉得那个味道有多高级,只是为了让她更愿意靠近自己。
他朝旁边的位置伸了伸手,却什么也没有,人呢,没来由一阵失落,仿佛这个世界都变得空荡荡的。
他又翻了个身,不甘心地朝那边摸索着,终于摸到了几ʝ��������乎睡在床边的小小的身体,顾不得她在枕头下藏刀的习惯,恢复些体力的秦逸用力揽一下,把她揽进怀里。
她没有反抗,顺从地窝在他怀里。秦逸低头,用力闻了闻她的味道,头发上樱花味的洗发水,脖子上的柠檬,还有身体上混杂着的独属于她的香。
他觉得还不够,好像急需抓住点什么一样,突然翻身把她按在身下,唇覆在她的脖颈,在那一大一小两颗黑痣上一一落下,轻轻滑动。
她似怕痒一般,稍稍躲了躲,声音弱弱的:“秦逸。”
“我什么都不做。”他明白她的顾虑。
“让我抱一会。”又说。
他确实抱了一会,将全身重量交给她,把她用力揉到身体里,可很快又贪婪起来,像个不守信用的得寸进尺的混蛋。
她只穿了件薄薄的棉质吊带睡裙,他灵活地一边一个轻轻抚下细细的肩带,缓缓扯落下去,褪到腰部,两手又顺着腰部徐徐向上探,在他想停留的地方肆意了一会。
她并没有吭声,他以为是纵容,又把头埋在她颈间,这次,他张开嘴咬了一口。
他很喜欢咬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喜欢咬她,大概是想表达自己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
不过他更喜欢她咬自己,越重越好,咬出血肉来也不介意,因为痛苦可以在虚幻和现实之间,找到一丝真切感。
比如现在,他就已经分不清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了。但在这混沌中,他听见身下的人清冷地叫了他一句。
“秦逸。”
“嗯。”他粗重地回应。
“记得我说过的为什么在枕头下藏刀的事情吗?”
“嗯。”他手上没停,又缓缓向下探去。
她冷静地继续说:“第二天我觉得奇怪,去保安室问过,他们说是有一辆大车停在我窗口的车位,还查到了车牌号。”
他的吻滑到锁骨,没有回应。
“那个车牌我当时记在手机上,刚刚看了一下,和陈伟浩交给我的一样。”
他像什么也没听到一般,手上扯掉她剩下的唯一的一件衣服。
“窗外那个夜叉,什么圣诞老人,就是你是吗?”
秦逸这时才停下,一双已经熏红的眼睛抬起来,惊愕地撞见她的冷漠。
“卑鄙。”她最后说。
第二天下午秦逸才醒来,一阵恍惚后突然静惊坐起来,昨晚发生的一切清晰地一帧一帧在他脑中循环,让他恐惧,让他无助。
他下床,光着脚在家里找了一圈,那抹让他恐惧无助的身影并不在。
他想也没想,冷静拨出一个电话,对面很快接起来,却没说话。
秦逸声音沙哑着,却也无比清醒:“她去找你了吗?”
“怎么了?”王樱淡淡说。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你也别忘了。”
王樱挂了电话,莞尔一笑,看向窗外树荫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