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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哑巴”和小结巴
  二十四楼一整个上午都保持着绝对安静,员工们各自坐在工位上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庄荣姗姗来迟,一脸严肃地走进总裁办公室。
  他放眼望去,低调奢华的会客厅里,顾亦深正坐在窗边,手里攥着一杯茶,看起来悠闲自得,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凌晨五点钟我接到你电话的时候,还以为公司快破产了,结果就只是让我一大早找到那名实习生的身份,最后转达人力资源部踢人。”
  庄荣翻着简历,十分不解道:“朱颜本科研究生都是重本大学毕业,工作能力也不差,而且朱家以前还帮过我们,你这样以德报怨,轻易就损了朱家的面子,可真不像是你的风格。我倒是好奇,她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顾亦深没有直说,只是抿了口绿茶。
  “得罪谈不上,只不过难喝的茶,不对味,就该早点倒掉而已。”
01
  2007年,北城。
  冬天即便再冷,也依旧会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温暖故事。
  比如这一年。
  一个傻乎乎的小结巴,误打误撞来到了一家孤儿院,第一眼便赖上了一个漂亮的“小哑巴”。
  “嘿,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奥特曼哦。”
  女孩蹲在地上,正鼓着腮帮子吓唬那个刚刚拿玩具凶她的熊孩子。她轻轻抬头,看见面前的办公室大门从内被打开,几个妇联工作人员一脸严肃地站在她面前。
  女孩穿着脏兮兮的T恤和沙滩裤,小辫子也编得歪歪扭扭,唯独一双大眼睛亮得不可思议。
  几个小时的大巴车程,女孩睡得四仰八叉,直到有人轻轻推醒她,她才揉揉眼睛,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还算热闹的街道。
  “小朋友,这里是北城。”
  温从容乖巧地跟着他们下车。周边很热闹,有支起小桌子下棋的老人、逗鸟的叔叔阿姨,也有敞开店门做生意的小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喷香的食物气息。
  她在街口停住,咂咂嘴,目光紧盯着卖糖葫芦的爷爷。
  爷爷弯腰,笑眯眯地递给她一支:“囡囡,今天刚做好的,你拿着吃。”
  女孩迟疑了半刻,最后实在忍不住嘴馋,笑着接住糖葫芦,响亮亮地说了一声:“谢谢。”
  妇联工作人员回头见她还在那儿站着,便赶紧唤她跟上。
  走了大约十分钟,他们才在一座装修不算新的屋前停下脚步。
  全是铁锈的铁门里是一处二楼小房,带一个到处种满绿植的水泥大院,而在铁门上面,镶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牌子:爱妮小屋。
  因为它伫立在过于拥挤的小巷末端,打眼看上去,总有一种莫名的怪异。
  有个工作人员低头,不放心地看了眼抓着自己衣角的乖巧女孩。
  大约等了十分钟,爱妮小屋的院长才姗姗来迟。
  那是个实际年纪五十来岁的女人,却穿着一条非常鲜艳的碎花裙子和米白开衫,乍一看皮肤保养得相当不错,看起来也就四十岁出头的年纪。
  “来了来了来了。”对方中气十足,活力满满,“刚刚在帮忙分发孩子们的中饭,久等了各位,我是这里的院长,温清欢。”
  “温清欢女士,我们通过电话沟通过,不过您这个……”
  您这个地方,有点吓人。
  温清欢知道她话中有话,却仍然笑得云淡风轻:“放心吧,爱妮小屋不拐卖儿童,正规的。”
  听罢,工作人员立刻噤声。
  双方接着寒暄几句后,温清欢又矮身去摸摸女孩的脑袋:“嘿,小姑娘,我叫温清欢,你可以喊我奶奶。
  女孩怯怯喊道:“奶奶。”
  “真乖,告诉奶奶,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摇了摇头。
  见这孩子面色始终冷静,温清欢不由得感到些许意外。刚来这儿的多半都不太适应,哭闹撒泼是常有的事。
  可她不哭不闹,满眼都写着好奇。
  “我……我没有名字,之前他们都‘喂’来‘喂’去地……叫我。”她将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奶奶,其实我……不喜欢他们……这么叫我。”
  十岁的女孩说话居然非常吃力,却努力地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哎呀,这个小妮子有些口吃,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自己一个人走到妇联办公室来找我们,而且问到以前生活的家庭,她都一概不知。”有个人连忙帮她解释。
  他们几个其实还有点不太放心小姑娘就这么托付给这个看起来极其不靠谱的孤儿院。
  但他们生活的那片比这儿更乱,一想到那群大人满眼嫌弃,生怕送到自家的嘴脸,又想到其他几个政府投资,早已人满为患的福利院,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低头对女孩说:“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这里是她的家。
  女孩尚且懵懂,却认真地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
  这里是,她以后的家,唯一的家。
  和妇联的工作人员告别之后,女孩被温清欢拉着小手走进院子,一边走一边听她介绍爱妮小屋的基本情况,小到门口掉了一半漆的三个秋千木马、涂着蓝粉色墙纸的空旷教室,大到屋子里一群活泼开朗的小朋友和任劳任怨的代理老师。
  现在大家都乖乖坐在食堂里。
  每天下午三点是点心时间,今天吃的是奶油夹心饼干和鲜榨橘子汁。
  院子很大,可以在草地上随便奔跑。
  “对了,我再重述一遍,我们爱妮小屋是非常正规的孤儿院,只不过负责机构没时间过来考察而已,绝对不会把你拐去哪里做苦力。”
  温清欢的语速很慢,她怕女孩认生,所以一直说着并不好笑的玩笑,但无论说什么,女孩都是一副努力认真倾听的模样,还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爱妮小屋经营至今,接收的孩子一共二十多个,现有十一个小孩子,有男有女,有胖有瘦,但无一例外,都曾因各种原因经历过抛弃,也吃过很多苦头。
  温清欢不了解女孩的过去,但她大学时主修发展与教育心理学,自然知道每个人的心理修复能力都是有限的,过大的童年创伤甚至会直接影响到今后的性格。
  比如说话。
  想到这里,温清欢看向她的眼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纵容。
  “在这里生活,想要什么就和奶奶说,奶奶会尽量满足你的。”
  女孩一愣,转而握紧拳头,小心翼翼地询问:“那可……可以吃到红烧肉吗?”
  温清欢:“啊?”
  “红烧肉。”
  这三个字她说得倒是清晰通顺。
  女孩舔了舔嘴唇,执着地重复,整张小脸都红扑扑的,双眼也溢满了怯怯的讨好,仿佛红烧肉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美味。
  温清欢瞬间被她可爱到了,心底又好笑又心酸,最后弯下腰,温柔道:“当然可以。”
  正说着,有个老师从远处焦急地跑来,大声道:“不好了院长,那女人又过来找麻烦了。”
  温清欢一听,脸上的笑容立刻一扫而光。她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再三叮嘱:“在这里等一下,奶奶安顿好那个小朋友就回来接你。”
  女孩点头,睫毛弯弯,笑得两颗小虎牙分外明显。
  直到温清欢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女孩才长吁一口气。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坐在楼梯边上等着对方,因为无聊,干脆双手撑着小脑袋盯着天空发呆,把一团一团的云层想象成各式各样的小点心,什么奶油蛋糕、提子饼干、草莓巧克力之类的食物。
  即便大多数她都没有吃过。
  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个实打实的吃货。
  女孩轻轻低头,发现一只蝴蝶不知何时停在她的手背歇息。
  她一动,蝴蝶便拍拍翅膀飞了。
  女孩眨眨眼,站起身就跑去追。
  她迎着头顶灿烂阳光,目光追随着扑扇翅膀的蝴蝶。
  “汪汪汪!”
  院子的拐角拴着一只小狗,见女孩迎面跑来,忍不住摇着尾巴冲她“汪汪”叫唤两声。
  那叫声明明充满着友好的信号,女孩听到却突然大惊失色,面如死灰,连滚带爬尖叫着乱跑,慌乱中直接撞入一个人怀里。
  “对……对不起。”
  她吃痛,捂住鼻子往后退了又退。
  一秒,两秒……
  没有人说话。
  女孩仰起脑袋看向对方,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逆着光,只见到一双毫无波澜的黑眸微微向下,清晰映出她那副呆愣的孩童模样。
  女孩愣住。
  那是一个长相非常好看的男孩,看起来也就十来岁的年纪,又瘦又白,一脸冷清。
  他穿着白衬衫,肩膀却莫名湿了大半,是他耳后柔软的发尾在滴水。这样的模样明明该无比狼狈,他脸上却依旧挂着事不关己的淡漠。
  身后的狗又叫唤了一声。
  女孩瞬间腿软,顺势一屁股坐下去,紧紧抱着男孩的腿开始干号:“哥哥救我。”
  她很自来熟地喊。
  对方一怔,黑下脸,看了看她,又看了眼不远处那只摇着尾巴,看起来刚满月的小奶狗。
  他觉得这个陌生小姑娘大约是来碰瓷的。
  小狗看到男孩,和看到了什么可怕生物似的,“呜呜”几声就缩回狗屋里躲着了。
  “哥哥,为什么……你不说话呀?”半天得不到回应的女孩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他时神情认真又真切。
  “哥哥你是……哑巴吗?”
  趁着她松开手的间隙,男孩冷哼一声,掉头走人。
  女孩见状,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急得下意识就起身想伸手抓住他。可这位哥哥生得实在漂亮,所以她只敢轻拉住他一点衣角。
  “没……没关系的哥哥,他们都说我……是结巴。”她开始笨拙地解释,“哥哥,狗不叫了,你救了我,你好厉害。”
  少年猛地停住脚步。
  他转过身,顺着那只晒得黝黑的小手,缓缓看向对方婴儿肥的小脸。
  那是一种非常纯粹的注视,不掺杂任何一点感情,空洞得让人害怕。
  换作其他孩子看到这双眼睛,怕是立刻就会逃得远远的。可女孩却眨着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睛,目光炙热,依旧期待地望向他。
  热风轻卷绿叶,一瞬掠过缝隙间明亮的光斑。
  过了许久,男孩才轻轻拂开她的小手,启唇冷冷开口:
  “离我远点。”
02
  “听说了吗,今天新来的小结巴,惹了那个超级可怕的‘小哑巴’。”
  一整天里,爱妮小屋都流传着这么一句话。
  温清欢解决完突发事件,就把女孩带去认人。那群孩子有一半都比她小,一个个和小毛豆似的,排队站在那里,甜甜地喊她“姐姐”。
  女孩粗略看过去,没有瞧见刚刚的那个哥哥。
  她有些失望,独自坐在小板凳上抠手指。
  到了晚饭时间,一个男孩抱着饭碗凑过来,将她肩膀轻轻一拍。
  “嘿,兄弟。”
  女孩冷不丁地吓了一跳,下意识侧过身看去。
  对方皮肤黝黑,又高又壮,头发也剃得光溜溜的。他咧嘴,笑得无比亲切:“我叫温时越,你叫啥?”
  女孩摇头:“没……没有名字。”
  温时越点点头,竟然没觉得有任何奇怪。他鬼鬼祟祟地低下头,压着声儿说:“兄弟,我听说你刚来,就主动招惹了我们这儿的霸王,你挺厉害啊,有前途。”
  “霸王?”女孩眨了眨眼,一脸不解。
  “你不知道吗?顾亦深啊,我们这儿最大的孩子,今年十三岁,绰号‘霸王’,又是咱们爱妮小屋里从来不笑的冰碴子,我和他基本是一起进来的,就没见过他说过几次话。”
  “gu、yi、shen。”
  女孩在心里默默念着。
  原来,那个让自己心心念念的“美人哥哥”叫顾亦深。
  她不怎么认得字,只能在脑海里将温时越念的名字转化成拼音。
  温时越说,顾亦深来到爱妮小屋已经三年了。
  但在这里,没人喜欢他。
  “因为他……不说话吗?”女孩担忧道,毕竟她自己也是个连话都说不利落的小结巴。
  “非也。”温时越叹了一口气,“虽然这流言如今淡了很多,但以前生活在这儿的大人和小孩都知道,他妈妈早年间插足了别人的家庭,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三。
  “况且插足也就算了,偏偏顾亦深姓顾,是北城名门大户,顾家的私生子。”
  温时越也就比女孩大一岁,但本身是个八卦体质,兴趣来了说得那叫一个头头是道。
  这事的原委,是听门口卖面的大姐说的。
  顾家的正牌夫人叫夏涵,同样出身不凡,是个非常厉害的女人。那年她自从知道丈夫出轨后,气不打一处来,整天闲来无事,就带着一群人去顾亦深家闹。
  但即便如此,顾亦深的妈妈也不做任何回应,迟迟不肯离开北城。
  夏涵说她不要脸,还惦记着顾家的财富。
  后来他妈妈出意外死了,夏涵不知为何,突然想要接纳顾亦深回顾家。
  卖面条的大姐不知道,十二岁的温时越更不知道,精明如夏涵,能容忍顾亦深这个私生子进门,终归是因为顾家和夏家的施压。
  顾氏的连锁酒店是百年产业,但近来业绩并不如意,又早早地被董事股东那群外姓老家伙觊觎已久。
  顾氏需要一个流淌着自家血液的孩子。
  夏涵来这儿很多次了,包括今天,来之前还命人带了满满一箱现金。
  认祖归宗可以,但必须要认她作白纸黑字的母亲,只要顾亦深能做到,她会给予他最优质的教育资源和财富,以及一个普通家庭无法比拟的大好前途。
  夏涵信心十足,却不曾想到顾亦深二话不说,冷着一张脸,直接将桌上的凉白开泼在了她身上。
  “败类。”他轻轻开口,语气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
  夏涵瞬间尖叫起来,抓着杯子也泼了顾亦深一身。
  后来温清欢及时赶到,让顾亦深先走,自己则好言好语地将夏涵请了回去。
  也就是那个时刻,女孩第一次见到了他——
  漂亮,倔强,光芒万丈。
  哪怕身处低谷,也高傲得像一匹月光之下的狼。
  那个年纪的小孩大多还没有什么相貌标准,顾亦深虽容貌出众,但素来独来独往,不爱和同龄人交流,又因为不好的传闻傍身,所以即便在这儿待了三年,也从没有一个可以亲近说话的朋友。
  “我觉得他……很好呀。”女孩慢吞吞道。
  温时越不解:“他哪里好了,我喊他出去玩,他一次都没有理过我。”
  女孩说不上来,只记得初见时惊鸿一瞥,只一瞬的对视就扰乱她所有心绪,像是细碎微尘第一次触到阳光的那种战栗,又像是凛冬散尽,抬头看见漫天繁星时的雀跃。
  总之,无比奇妙。
  但这种浪漫的少女感受她没法和温时越形容,女孩想了又想,说:“他瞪我时,瞪得……很专注。”
  温时越有些无语。
  好好的小姑娘,话说不利索就算了,智商还低。
  温时越想起午休时温清欢交代自己的那些话,咳嗽一声,郑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行吧,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小弟了,以后出门我都罩着你。”
  温时越刚发过誓,就瞧见女孩身后突然冒出一男生,长相阴柔,一脸坏笑,二话不说就狠狠拽了拽她的马尾辫。
  女孩吃痛,赶紧抓住自己的小辫子,小声说:“别……别拉,很疼的。”
  男孩不为所动,反而像是验证什么似的,抬头大声宣布:“哟,大家快看,这新来的果然是个小结巴。”
  几个邻座的孩子投来目光,见欺负人的是温琼,纷纷又将小脑袋低下去。
  温琼比他们大不少,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
  温时越和他同龄,自然是不怕的,立刻把饭碗一丢,站起身气急败坏地朝他吼道:“放手!你有病吗,欺负一个女孩!”
  温琼笑得很残忍:“你管我。”
  温时越心想真是反了天了,刚想发作,就见身后冷不丁闪过一道身影,一把抓住温琼的手腕。
  “借过。”
  周围死寂一片,温琼痛得瞬间收手,抬头才发现面前那人不知何时已经比自己高了半个头。
  温琼的外貌在这儿算是不错的,但与对方站在一起,无论长相还是气场,对比起来就差多了。
  温琼气急败坏道:“顾亦深你个哑巴,在这儿管什么闲事。”
  顾亦深没有回话,就冷着双眼打量着他。
  温琼被看得心底发毛,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他心思重,总觉得顾亦深深不可测,比一般孩子成熟得多。更何况对方姓顾,没准哪一天就想明白了回去吃香喝辣,回头要是想弄他,也就分分钟的事情。
  顾亦深没再与他多言,低身将碗筷放在桌上,接着十分自然地在女孩身边坐下。
  女孩看着他,喊了声:“哥哥。”
  顾亦深侧过身:“嗯?”
  “你的名字,是怎么……写的?”
  他听了,没有说话,随手在草稿纸上写下三个字——
  顾亦深。
  女孩盯着那个名字,嘴角轻咧,露出一个笑容。
  原来是这么写的。
  顾亦深伸手,温热的指尖轻轻触到女孩的手心。
  他在女孩手里放了一个胡萝卜发夹。
  是对方上午掉在院子里的。
  女孩悄悄看着顾亦深,却见他此刻偏了偏头,目光直直望向温琼,眼底毫无波澜,却冷得像一片冰封的湖水。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温时越看乐了,双手抱胸,走到温琼面前故意打趣道:“哟,温琼,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想当门童?”
  话音刚落,周围顿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
  温琼双手全是冷汗,脸色也渐渐灰败几分。
  又是这样。
  又是顾亦深出风头。
  “你们得意什么,笑什么,一个个的还不是只能被丢在这里!”温琼退后一步,表情扭曲,手在食堂指了一圈,大声吼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是缩头乌龟!只有我不一样,只有我可以被收养,从这里走出去,我才是最特别的那个!”
  他越说越大声,甚至还发癫地大笑起来。
  女孩见他不正常,忍不住问:“他怎么了?”
  温时越却如习惯一般,十分漫不经心道:“你别听他胡说,他其实挺可怜的,不久前才被收养他的夫妇退还回来,八成是受打击了,现在脑子有病。”
  温琼动作一僵,表情变得滑稽,他看着温时越:“你说谁有病?”
  “你们不好好吃饭,都围在这里吵什么呢!”
  大厅门外,一个矮胖女人抄着菜刀从外面走过来,身后跟着一脸严肃的温清欢。
  “那个老师负责我们平日里的伙食,姓郭,你可以叫她小郭老师,虽然她脾气火暴了点,但其实是个纸老虎,很好相处的哦。”
  给女孩解释完毕后,温时越便端起饭碗,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低头扒饭。
  既然老师来了,就不会放任不管。
  果不其然,温清欢站在门口,语气听起来颇淡:“温琼,跟我出来,其他人坐在位置上好好吃饭。”
  温琼在这里唯一服气的就是温清欢。
  他抿唇欲言又止,最后只得捏紧拳头,听话地走出去挨批。
  女孩看着温琼的背影,回想起他刚刚狂笑的不正常模样,突然就想到妇联的工作人员和她说过,如果有机会被收养,一定要抓住机会。
  你不该只待在这里。
  上学,吃饭,玩乐,样样都要花钱。
  温清欢再好,也不会养你一辈子。
  女孩苦恼地想,好像生活在这里的孩子,唯一的指望就是眼巴巴等着被当成商品似的任人挑选。
  可她偏偏不想这样。
  女孩撇嘴,正想向顾亦深道谢,转身却发觉对方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别看了,他早走啦。”温时越幽幽道,“活见鬼了,顾亦深居然肯主动帮你解围。”
  女孩眨眨眼,笑了,语气不自觉染上一丝骄傲:“我就说吧,他是……很好的人。”
03
  温清欢不知和温琼说了些什么话,半个钟头后温琼回来时明显安分不少,甚至还特意走到女孩面前,非常不情愿地说了句:“对不起。”
  女孩点点头,笑得有些尴尬。
  温清欢没走远,笑眯眯地趴在窗边,朝女孩招招手。
  女孩立马听话地走过去,只见温清欢毫不犹豫地将她拥在怀中。女孩受宠若惊,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好闻的香味,有些不适应,也有些开心。
  温清欢摸摸她的头,将她转了个身面对那些孩子,非常认真地大声宣布:“从今天起,温从容小朋友就要和大家一起生活了。如果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大家也要互帮互助,记住了吗?”
  温时越领头,底下的孩子们立刻发出断断续续的回应:“记住了。”
  温清欢保持着无懈可击的笑容,目光却轻轻落在不远处的大树旁边,顾亦深正独自坐在树荫下,手里捧着一本英文原著。
  虽是一副专注模样,但温清欢看得出,他在走神。
  女孩被温清欢拥在怀中,怔了怔,立刻侧过身看向她,像是在证明什么一般,重复那个名字:“温从容?”
  “对,和温时越、温琼一样,和我姓。”
  温清欢这么多年照顾过很多孩子,但在接到温从容的那一刻,总觉得哪里不同。
  她想着,得给这孩子取个正式的名字。
  午间休息时,温清欢站在自己房间,拿起笔又放下,反反复复思考良久,才提笔写下“从容”二字。
  在这里,没有名字的孩子都默认取她的姓。
  加在一起,便是温从容。
  不求荣华富贵,但求温柔半两,从容一生。
  前半句属于温从容,后半句,则是属于那个不爱说话的阴郁少年。
  顾亦深。
  她知道温从容来时就正好与其打了个照面,但小姑娘可爱单纯,身上莫名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天真之意,连他都不例外,刚刚更是破天荒地过来求自己去主持公道。
  然而,温清欢的第一次看走眼,便是栽在了温从容小朋友身上。那天风波平息,安安稳稳在爱妮小屋正式落脚的温从容并没有像她期盼那般,成为一个乖巧的大家闺秀。
  能一本正经地恐吓邻家小孩,又怎么可能会像刚来时一般安分。
  过了短短一年时间后,与其他孩子逐渐混熟的温从容不知是否遗传了未曾谋面的亲生父母,生性活泼开朗、热情好动,但平日做事却毛毛糙糙,学习也中不溜秋,上课和蔫了的死鱼没什么区别。
  顾亦深和她完全相反。
  他比同龄孩子聪明得多,无论任何考试,次次都是名列前茅。温清欢每次替他去开家长会,拿回来的都是年级第一的成绩单。
  当然,也不是所有男孩子都和他一样优异。
  比如温时越。
  今年的期末考试直接就拿回来一个响亮的倒数。
  或许是因为同姓,也或许是因为两人智商相差不多,温时越和温从容的关系特别好,平日里也很照顾她,把她当妹妹,好吃的好玩的都留一些给温从容。
  但温时越却一直看顾亦深不顺眼,对方成绩虽好,平日里却总像一只高傲的白天鹅,装得很,看着就心烦。
  所以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一年里即便碰了无数次壁,温从容也还是那么喜欢跟在顾亦深身后。甚至吃饭,温从容都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仿佛那是一盘下饭的榨菜。
  温时越非常郁闷:“喂,干吗看得这么入迷,这面黄肌瘦的脸有那么好看吗?我看他比我差远了。”
  温从容舔了舔唇,答非所问:“你不懂,顾亦深长得好像……奶油冰激凌。”
  温时越“啊”了一声。
  温从容微微眯了眯眼。
  顾亦深吃饭时很安静,他喜欢一个人坐在窗边,一身白衬衫小西装裤,刺眼的光线照在他身上,脸颊干净得看不到一丝毛孔,肤色也白得几乎透明,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她瞥了眼自己肉乎乎的手心,刚玩了泥巴,还没来得及洗。
  黑不拉几,非常不美观。
  衣服也是皱巴巴的。
  唉!温从容叹气,人和人的差距,果然巨大。
04
  温从容的口吃是小时候养成的,没人教也没人带她去看医生,便一直到现在也没好转。温清欢解决完她的上学问题,又立刻带她去北城市医院看病。
  一番仔细检查后,医生给开了药,但目前来说并没有专门治疗的特效药,只得平日里多练习多说话。
  看完医生,温清欢便向温从容挤眉弄眼地出主意:“小从容,你平日没事,就多多去找顾亦深哥哥聊天吧。”
  温从容恭敬不如从命。
  她转身去找顾亦深,对方不去学校时,就经常坐在院子里的大榕树旁看书,今天也不例外。
  温从容站在他面前,轻轻咳嗽一声。
  顾亦深很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又低眸继续看书。
  温从容倒是厚脸皮,笑嘻嘻地凑到他身边坐下,脆生生念:“哥哥。”
  顾亦深没回答。
  “哈喽,哥哥。”
  他仍保持沉默。
  “哈喽哥哥。”
  顾亦深冷着一张脸,最终被对方念烦了,才轻轻喊了声:“温从容,你很吵。”
  “叫温从容,很生分的,哥哥可以叫我‘从容’或者‘容容’都行。”温从容摆出笑容,“哥哥,在做什么?”
  “看书。”
  “看书多没劲儿,哥哥陪我……说话吧。”温从容指了指自己,很呆萌道,“治疗……口吃。”
  顾亦深想也没想地拒绝:“没兴趣。”
  “那我们……去吃甜点,我房间里……还有一块焦糖布丁,我一直……都舍不得吃。”温从容眼巴巴地盯着他,“我都……留给你吃。”
  “我不吃甜的。”
  “那我们……”
  顾亦深不耐烦地打断她:“温从容,你想治口吃,就去找温时越,他平日比较闲。”
  说完,他合上书,和往常一样,撇下温从容起身走了。
  温从容站在原地,足足愣了一分多钟。
  完了,“美人哥哥”好像真的不喜欢我。
  可我这么人见人爱,所有小伙伴都喜欢我,他怎么就是不喜欢我呢?
  难搞。
  她沮丧地回头,恰好瞧见温时越靠在楼梯边上,一脸玩味笑容:“人家都懒得理你,你对他那么好干什么。”
  温从容立刻垮着脸,没好气道:“不关……你的事。”
  温时越轻声提醒:“顾亦深和我们不一样,你平日里没事,还是别离他那么近了,小心被气哭。”
  温从容:“为……什么?”
  温时越:“不为什么。”
  温从容瞧了他好几眼,半晌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你就是……嫉妒人家长得……比你好看!”
  温时越无语。
  这个小屁孩怎么越发智障了。
05
  说到底,温从容是个非常执着的人。准确来说,除了学习,她做什么都很执着。
  所以顾亦深不理她,她便越挫越勇,每分每秒都在对方面前晃荡。
  例如有一段时间,温从容一直对顾亦深的卧室很感兴趣,所以她每天都会端着小板凳和小蛋糕敲开他的房门。
  “你要请我……进去坐一会儿吗?”
  不等他开口,温从容已经主动要往里面冲,但刚踏出一步,就被他拉住帽檐,直接拽了出去。
  即便如此,温从容的厚脸皮也在他的认知之外,厚度堪比珠穆朗玛峰,于是乎时间久了,他竟渐渐默许身边多了一个叽叽喳喳,却一直说不清楚话的小结巴。
  “温从容,你这次数学考试又不及格。”
  某个周末,顾亦深看着手里惨不忍睹的数学卷子,望向温从容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浅浅的悲悯。
  温从容如愿上了当地的小学,却因为上学太晚,基础不好,十分光荣地步入温时越的后尘,次次倒数。
  温从容年纪小,玩性大,拿了倒数也不当回事。但光荣战绩被学霸顾亦深这么一提,温从容顿时感到无比羞愧。
  她看过顾亦深的成绩单,面对一堆满分试卷感触颇深,于是下课就主动去找老师,问她学习不好,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老师心想太阳打西边出来,这向来上房揭瓦的小孩莫非是开了窍,想要好好学习改变人生?
  他收住笑容,十分严肃道:“温同学,没文化的人未来在社会上会吃不上饭的。”
  尤其是连话都说不利索的人。
  于是听完老师谆谆教诲的温从容更惆怅了。
  她怕自己未来会因为没文化而饿死街头,连“美人哥哥”最后一面都看不见,于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每晚都抱着一大摞课本去敲顾亦深的房门。
  “哥哥,我有几道……题不会。”
  顾亦深隔着门,毫不犹豫地拒绝她:“我也不会。”
  温从容又道:“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探讨,我带了……课本。”
  顾亦深没出声。
  温从容干脆盘腿坐在地上,可怜兮兮地哀号:“哥哥,你不教我,我就不……会写,我不会写,就又得……不及格,我不及格,老师就又得罚我……去跑圈……呜呜呜……我真的……好可怜,没人疼,没人爱……”
  “吵死了。”
  顾亦深黑着脸打开门,眼皮直跳。
  “我只给你十分钟,问完赶紧走。”
  温从容听罢,立刻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脸上那点哀愁瞬间被笑容代替:“谢谢,哥哥。”
  这还是她第一次进顾亦深的房间。因为他马上就要中考的缘故,温清欢特意安排他单独一个人住。房间里的家具虽极其简单,却处处干净得一尘不染。
  “美人哥哥”有轻微洁癖,温从容将这一点默默记在心里。
  把她领进屋,顾亦深便主动将靠椅让给她,自己则坐在床边。
  他直奔主题:“哪一题?”
  “我先……自己看看。”温从容不好意思真的让顾亦深教太多,可她抓耳挠腮半天也无从下手,半晌,她叹口气,“我还是……查解析吧。”
  “笨。”
  顾亦深草草扫了眼对方的题目,几秒钟的工夫,便将过程详详细细地写下来。
  “照着抄,哪里不懂再问。”
  他丢了笔和纸,又坐回床上,把中考复习题册翻得“哗哗”响。
  温从容尚未反应过来,她看了看题目,又照着草稿纸的过程翻看书后的正确答案,见结果分毫不差。
  她忍不住抬头看向对方。
  顾亦深见她停下笔,又问:“还有哪题不会?”
  温从容两手一摊,干脆来了一个全交代:“都不会。”
  等到温从容抱着那一摞写完的作业满载而归,已经从原来的十分钟延长为两小时之后。
  补习几天后,温从容发现“美人哥哥”平日虽对自己无比冷淡,但学习方面他却不由自主地操着一颗老妈子的心,不仅让她进屋,还会耐心教导她写做题。
  唯独有一点,顾亦深说,这是他们的秘密,不许告诉任何人。
  “这题错了。”
  “哪里?”
  “把这个数字代进去,擦掉重写。”
  温从容点头,一笔一画照着他说的订正。写完,温从容看着满页纸张的涂涂改改,特别悲伤地感慨:“哥哥,我是不是……很笨?”
  “不算笨。”
  顾亦深还穿着尚未换下的黑白校服,原本宽松廉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不知为何总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他轻轻倚靠在桌边,打量着温从容,良久才说:“你还小,多做多练,成绩会提高的。”
  温从容笑了,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哥哥说得……对。”
  她心思向来简单,爱恨分明的情绪全写在脸上。
  顾亦深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又默默帮她把习题整理好,轻声嘱咐道:“明天还要上学,早点回去休息吧。”
  台灯的暖光在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软的微光,那一刻,温从容居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很浅很浅的笑意。
06
  这一年的夏季过得特别快,甚至连秋天也转瞬即逝,等到人们都反应过来时,冬天已经悄然光临人间,在清晨洒落下如棉絮一般的雪花。
  温从容早早换上了崭新的大红色的袄子和浅白色的雪地靴,温清欢喜欢给她盘发,两边绾成两个丸子,顶在头上特别可爱。
  她立刻羞答答地跑去顾亦深的房间,见对方正弯腰铺床,立刻询问道:“哥哥,你看我……这样穿好看吗?”
  曾因在外玩闹被晒黑的小脸现在已经白了回来,配上粉白的帽子,温从容看起来像一只很乖的吉祥物。
  顾亦深面不改色道:“还行。”
  温从容不满意这个答案:“还行……是多行?”
  顾亦深:“就是还行。”
  对方惜字如金,温从容却非常知足。这已经算是很好了,想想几个月前的自己故意拿着烟花棒跑去他屋子里瞎闹,结果不出几分钟,连人带烟花棒直接被他丢了出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完。
  “哥哥,你不喜欢……冬天吗?”
  顾亦深微微眯了眯眼。半晌,他直起腰,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睁着大眼睛,一脸无辜的“糯米团子”。
  “不喜欢。”他轻声说。
  一点也不喜欢。
  温从容却笑:“嘿,我也……不喜欢。”
  “但我现在……倒是有点喜欢了。”她慢吞吞地宣布。
  顾亦深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为什么?”
  “啪嗒!”
  桌上的钢笔被风吹落,又“咕噜”几下滚到温从容的脚边。
  顾亦深蹲下身,伸手去捡。
  “因为……哥哥在呀。”
  顾亦深一怔,抬起头时眼里漾出一丝复杂。
  可温从容的笑容依旧如往日般灿烂无比,双眼盛满清澈的光,在一瞬间亮得出奇。
  “只要……哥哥在,我就很喜欢冬天。”
  我抬头看见了漫天寂寥大雪,低下头,却能一眼望见这世间最美的一道风景。
  顾亦深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他攥紧钢笔,语气沉了又沉。
  “又在胡言乱语。”
  吃完午饭,温时越和一群小伙伴要去街上玩,他拽了一下温从容衣服后面的白毛球:“你一个人来就行,别再带上顾亦深那个闷葫芦。”
  “知……道了。”温从容有些不悦。
  温时越仿佛到了青春期,越发与顾亦深不对付,学着当初温琼那样子,到处和别人说他是个哑巴。
  顾亦深只当没听见,唯独几次温从容撞见了,立马脸色大变,握着鸡毛掸子从屋子里跳出来,龇牙咧嘴地追着温时越满院子打。
  “温从容你个没良心的,见色忘哥!见色忘义!”温时越气得半死,边跑边大声抒发自己的不满。
  而她扔了鸡毛掸子,十分威风。
  “他不是哑巴,也不是……扫把星,他是我的……神仙哥哥。”
  温从容曾一遍遍地纠正,可孩子们却反驳,说那些大人都是这么讨论的,说他生来就没有名分,母亲是个未婚先孕的小三,生出来的孩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样的流言在她来之前就传了许久,顾亦深却始终一声不吭,没有掉一滴眼泪,也没有发过一次脾气。
  他不会笑,不会哭,不和同龄人一起玩。
  那群孩子你一句我一句说这些时,顾亦深就捧着书站在窗边,一双纯黑色的眼眸静静地盯着他们。
  “可那些事情,都和哥哥没有关系啊。”
  温从容发现了,对着窗边的顾亦深傻傻地笑,甚至伸手用力地挥了挥。
  她脆生生地念:“哥哥就是……哥哥,不是谁的附属品,也不该……因为别人的眼光……低头,我不觉得他薄凉,我觉得现在的他……就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他曾救了我,还教我做题,不嫌弃我有口吃。
  所以我想保护他,这难道不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那时的她,已经不指望无知的人类意识到哥哥的好了。
  温时越那时有些混账,做事也不想后果,见温从容这么护着顾亦深,愣是气得咬牙切齿,琢磨着要找机会给顾亦深一个下马威。
  温琼给他出主意,说顾亦深每天下午五点左右,都会帮温清欢把小孩玩剩的玩具搬去杂物间收好,只要蹲好点,等他进了杂物间立刻锁上门,就能让他在那间破屋子里待上一个晚上。
  温时越有些迟疑,摇了摇头说:“这样不好吧。”
  温琼却冷笑:“有什么不好的,就只是少吃一顿晚饭而已,况且他那种人,明明就是个不该被生下来的孽种,却一天到晚地装高贵,活该。”
  温时越再三犹豫,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温琼骂他胆小,干脆自作主张,下午就动了手。
  可他万万没想到,温从容早他一步跑去杂物间,想帮一个孩子找丢在那儿的毛绒兔子。她刚蹲在角落摸到那个玩具,就听见“啪”的一声,门被狠狠关上锁住。
  温从容莫名其妙地回头,与顾亦深那张面无表情的冷脸打了个照面。
  “怎……怎么办,哥哥,我们出不去了?”
  十分钟后,温从容欲哭无泪地发问。也不知道是哪个浑小子想害人,让她捉住了,定要他好看。
  杂物间都是灰尘,温从容只待了一会儿,就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顾亦深不回话,低下身,仔细观察着墙壁四周,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出口。
  温从容嚷嚷了几句也就消停了,她坐在沙布袋上,眯着眼睛打量对方。
  “哥哥,你怎么……做什么都这么……淡定?”
  顾亦深背对着她,语气不咸不淡:“温从容,我比你大三岁。”
  言下之意,他是个大人了。
  “可十一加三,也只有……十四岁。”温从容掰着手指算,得出正确结果后她十分高兴,语气也雀跃几分,“而且奶奶说了,你也……是个孩子。”
  顾亦深一言不发。
  温从容不泄气:“哥哥,你其实并不讨厌我,你其实……还是想和我,做好朋友的。”
  “胡说。”
  “哥哥,口是心非。”
  温从容见他微抿着唇,神情严肃。认识他的这些日子里他好像永远都是一副紧绷状态。如那群嚼舌根的人所说的那样阴沉内敛,不像个十几岁的普通少年。
  温从容明白,顾亦深虽不说,却从未把这里当作是可以汲取温暖的家。
  如果哥哥出生在一个正常,甚至仅仅只是普通的家庭里,那么如此一个长相俊美、聪明冷静的优等生,是会被所有人捧上天的。
  “哥哥,”温从容鼓起勇气,响亮地喊他,“你……要是愿意,我会把我的糖……送给你,也会把我……最喜欢的玩具给你。实在不行,我帮你抢来……时越那一套变形金刚。”
  温从容滔滔不绝地向他展示一切自己能给予的东西,她总觉得自己是个会魔法的巫女,或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侠客,长大后可以为“美人哥哥”撑腰。
  “哥哥,有我在,没有人能够欺负你。”
  温从容羞涩地抬头,自认为对方一定会被自己的真诚打动。
  然而打眼望去,“美人哥哥”已经跑到离她很远的地方,研究头顶唯一的通风小窗,显然从一开始就无视了她。
  温从容“啧啧”两声就原地坐下,遗憾道:“哥哥,你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吗?”
  无人回答。
  温从容拍拍自己的大腿,无比激动道:“你错过了……美少女的……深情宣言!”
  “轰”的一声,温从容话还没说完,就见顾亦深已经将那个小窗口砸开,灰尘在明亮的光线乱舞。他长手长腿,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撑着台面纵身一跃,头和肩膀刚好能穿过去。
  他轻松落地,转而抬头瞧见温从容已经跑到窗边,露出一个小脑袋,一个劲儿地鼓掌:“哥哥好帅!”
  “温从容。”顾亦深念她的名字。
  “到!”她敬礼,“有何……吩咐?”
  “跳下来。”
  温从容愣住。
  “从这儿跳下来,我在下面接着你。”顾亦深对站在上面,看起来几乎已经灵魂出窍的温从容说。
  “不行的,”她捂着脸,“我……我恐高。”
  顾亦深给她洗脑:“不高。”
  “高。”
  “不高。”
  “高。”
  顾亦深显然不耐烦了,斩钉截铁道:“跳下去,我给你买饼干。”
  温从容耷拉着脑袋,伸出一根手指,态度非常坚决:“我想吃糖葫芦。”
  顾亦深皱眉:“你……”
  “一串糖葫芦。”她舔舔嘴角,继续重复,“就一串。”
  顾亦深发现温从容虽然口吃,但是一旦念叨到食物上,便说得一个赛一个咬字清晰。他捏了捏眉心,无奈道:“你只要跳下来,我就给你买。”
  温从容一听,立马喜笑颜开,乖乖闭着眼往下跳。
07
  “所以你的新作,画的是我们的过去?”
  2021年的初冬比以往都要冷一些,雾气慢慢沾染上窗户,隐约透出室内暖光下,安静地坐在桌边的男女。
  顾亦深双腿交叠,紧挨着温从容,将那些草稿一张一张仔细地翻阅。
  “我和编辑商量过了,她觉得这个创意还不错,倒是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试一试。”
  温从容给顾亦深倒了杯咖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牛奶。
  说好了今天一起回家吃晚饭,结果某个大忙人按时下了班,自己这个小菜鸟却在加班赶稿。
  温从容觉得自己的良心受到了谴责,本来想着让顾亦深先回去,谁知他一声不吭就开车过来,说是要等她一起回家。
  她放下杯子,从后面轻轻环住对方的肩膀。
  顾亦深一门心思都在画稿上,他伸手一指:“这个地方不对。”
  温从容一听,立刻凑上去虚心请教:“哪里不对?”
  “我没有不耐烦,我只是不爱做表情而已。”顾亦深看着她,认真地解释。
  温从容笑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笑着补充道:“你小时候好可爱的。”
  “顾大直男”表示拒绝:“别这么形容我。”
  “我记得那年我们从杂物间出来,你真的带我去街上买了糖葫芦,但是刚走了几步路,你就不见了。”
  温从容一字一句地回忆:“我还以为你故意不要我了,害得我握着糖葫芦边哭边找你,找了半个多小时才找到。”
  事实上,温从容满脸鼻涕眼泪,过了很久才看到向她一步步走来的顾亦深,对方脸上有好几处瘀青,神色却依旧如往常一般平静。
  “我很想知道,那半个小时你去干什么了?”温从容捏了捏顾亦深的耳垂,“你带着一身伤,很可怕,差点把我给吓坏了。”
  顾亦深轻笑,不以为然道:“不记得了。”
  事实上,他是记得的。
  当年顾亦深走在温从容的身后,看着这个过于活泼的小孩举着糖葫芦蹦蹦跳跳,难得觉得对方今天不算个麻烦。
  温从容大约也知道他心情好,立刻指着商贩在卖的新奇玩意儿,一个劲儿地问那是什么。
  他见识广,一一耐心回答。
  那天街上人不算多,路过巷口,两个黄毛青年靠在街边,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温从容。
  “挺可爱的,可惜是个结巴。”其中一个戏谑道。
  “就算不是结巴,你又能怎么着,她就是个没熟的豆芽菜!”另一个故意调侃对方,“想犯罪吗?”
  顾亦深猛地止住脚步。
  温从容没听见,还沉浸在对周围事物的好奇之中,丝毫不知道顾亦深已经撇下自己,悄悄往巷口走去。
  “喂。”
  两个黄毛青年抬头,瞧见面前多了个长相精致的少年,个儿挺高,但脸庞稍显稚嫩,一看就是还在上学的孩子。
  “怎么,小屁孩,找我们有事?”
  顾亦深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冷不丁地开口:“道歉。”
  两个黄毛青年一脸蒙,其中一个“哎哟”一声:“不是,小子,你是来故意找碴儿的吧。”
  “你说刚刚那个女孩,是个结巴。”顾亦深一字一句,“道歉。”
  “道歉?开什么玩笑,她本来就是啊,我说得有错吗?”黄毛青年学了句温从容的断字方式,戏谑道,“话说你就站在她身边,难道不觉得很好笑?”
  话音未落,拳头已然伴随着凌厉的风招呼到其中一人的脸上。
  黄毛青年立刻吃痛地叫出声。
  他们以为顾亦深是羊,但直到一拳打下去之后才发现,对方是头不折不扣的狼。
  不顾一切,无所顾忌。
  直到顾亦深一瘸一拐地走出小巷,看到远处正满大街喊着自己名字的温从容,不知为何,突然觉得那个原本全是黑暗,没有一丝光明的世界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盼头。
  那个盼头每天都会跟在他的身后,会把所有小心思都讲给他听,会在他消失不见时,手足无措地寻找他。
  “哥哥,你……受伤了。”
  顾亦深走过去,轻轻弹了一下对方的脑门:“不许告诉奶奶,也不许告诉其他人,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温从容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小心翼翼地说,“哥哥,你今天……和我说了……好多话。”
  顾亦深微怔,有点跟不上这小孩的逆天逻辑。
  “温从容,别说胡话。”他一板一眼。
  “我……不说胡话,可我现在……有点害怕。”温从容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双眼红通通地撒娇,“我一害怕,就想……多说点话。”
  他沉默。
  “哥哥,我可以……牵着你走吗?”温从容看着他,继续得寸进尺。
  他愣了愣,突然就把右手别在身后,脸色有些难看:“不可以。”
  “就牵……一点点。”
  “不可以。”
  温从容失望地垂下头,半晌又试探地问:“那我可以……牵你的衣角吗?”
  顾亦深微怔,突然想到和这孩子初次见面时,她也是这样看着自己,伸出的手攥着他的衣角,嘴角洋溢着过分灿烂的笑容。
  片刻,他轻轻点头:“可以。”
  “你可以带我……继续玩吗?”
  “可以。”
  温从容欢呼,擦干净鼻涕眼泪,重新兴高采烈起来。可她毕竟年纪小,没玩一会儿就打着哈欠,靠着顾亦深的肩膀睡着了。
  顾亦深没有叫醒她。
  天色渐晚,爱妮小屋所有人都聚集在院子里,他们找遍周围也找不到那两个小孩的踪迹。温时越咬牙质问温琼,后者推开他,说了句“不关我的事”,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温时越懊恼得掉眼泪,见温清欢拿出手机准备要报警。
  一片慌乱中,院门“吱呀”被推开,顾亦深背着温从容,一步一步从远处走来。
  温清欢先是愣住,而后回过神小跑过去,语气不由得多了些责备:“两个小祖宗,这是去哪里了呀?”
  顾亦深的余光扫过脸色苍白的温时越,抿唇摇头:“对不起,奶奶,我只是想带她出去玩一玩。”
  “你这脸……”
  “不小心摔了一跤。”
  “下次可不许这样了,要出去也得和大人说一声,不然这么多人都跟着担心。”温清欢拍了拍顾亦深的头顶,又对身旁一个老师说,“带从容去房间。”
  那个老师点头,抱着温从容走了。
  顾亦深看着温从容的背影,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弧度。
  来这里的孩子,大多都是胆怯、安静、做什么都畏首畏尾的孤儿。
  他自己是例外,温时越是没心没肺,温琼是被逼出来的。
  所以他一直不太清楚,温从容这样活泼的小孩为什么会来这里。
  但她的曾经似乎过得不算糟糕,无论看向谁,双眼都干净得纯粹似水,闪闪发光。
  那种单纯、无畏的光,正是他最渴望,却又最抵触的情感。
  人群渐渐散去,大家围着温从容,热热闹闹走去了屋里。
  周围一切又归于宁静,只剩下顾亦深独自一人站在黑暗里。好久之后,他才低下头,瞧了眼手心被划开的口子。
  血从周围缓缓蔓延,看起来狰狞可怕。
  这样难看的伤,牵不了满眼都是星星的小姑娘。
  “喂,顾亦深。”
  顾亦深抬头,瞧见温时越低着头,耳尖通红,特别扭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支支吾吾憋了好久,才小声说了句:“对不起,我替温琼那家伙向你道歉。”
  从那天起,温时越不仅再也没欺负过顾亦深,偶尔也学着温从容的模样,吓唬那些说他坏话的孩子。
08
  “我现在后悔了。”
  这天刚看完最新一期连载的温时越非常不悦,他立马打电话给顾亦深,忍不住发牢骚道:“如果当时单纯可爱的我知道你长大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我就该找个月黑风高夜把你打死。”
  “哦?”顾亦深轻飘飘抛出一句,“你觉得凭借我们两人的智商,谁先打死谁?”
  突然回忆到某些惨痛经历的温时越不敢作声。
  “你这出一趟差出了整整两周,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温时越一听这话,乐道:“怎么,想我了?”
  “显然不是。”
  “宝贝,想我就直说啊,两个大老爷们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温时越把手机拿远了些,又疑惑地嘀咕,“是我手机双环声喇叭太厉害了吗,你的声音怎么还带回声呢。”
  温时越与好友说话时的语气向来欠揍,一般人听了,肯定会忍不住笑骂回去。
  但温时越左等右等,却只等来一声轻轻的笑。
  他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与对待温从容不同,这位“死人脸”每次对自己笑,基本上都没啥好事发生。
  毕竟顾亦深成熟得早,从小就扮演着家长的角色,往往温从容和自己联手干了什么坏事,最后吹胡子瞪眼的就会是面无表情的顾亦深。
  他老谋深算,手握两人数份不及格的试卷,一旦公布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一想,他虽在情感上算是木头,但其实是个隐藏很深的绝世腹黑。
  所以即便现在的温时越在社会上完全可以独当一面,可只要面对的是顾亦深,从小到大养成的求生欲就会飞速冒出来。
  “我胡说八道的,好汉饶命,今年基金的走向分析还得靠你提点,我的发财致富之路还需要顾大总裁的鼎力相助。”
  可他话音未落,顾亦深已经毫不客气地宣布。
  “你今年的财富之路断了。”
  谈钱果然伤感情。
  温时越冷汗一冒,顿时讪笑道:“别呀兄弟,这么说岂不是见外了嘛。一起喝酒吗,我请客?”
  “来不了。”顾亦深说,“我现在和从容在超市,晚上在家做饭。”
  昨天晚上他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说话的工夫,顾亦深特意抬头看向存放冰激凌的冰柜。可原本应该站在那里买冰激凌的温从容却早已没了踪迹。
  顾亦深瞥了眼自己右手的女包。
  她手机没带在身上。
  “不是吧不是吧,你们还在家吃什么晚饭呀,我请你们吃呗。我知道有个地方环境又好价格又便宜,我带上钱包,你带上我妹,我们今晚一起把酒言欢,我告诉你,我……”
  “嘟嘟嘟!”
  温时越一腔热血,瞬间被忙线音冲得稀巴烂。
  “这个没良心的居然挂我电话!”
  温时越骂完,迅速把手机收回口袋,又弓着腰,重新从对面那个矮小的窗口看去。他揉了揉自己酸胀的后背,心想自己最近是运动少了,还是年纪大了,怎么稍微站了会儿就要死要活的,赶明儿得从顾亦深那儿把健身房的年卡偷来用几次。
  “等等,顾亦深刚刚说他在哪里来着……”
  温时越微微走神的片刻,突然发现自己一直跟着的人不见了。
  他心想大事不妙,起身就要往外冲。
  手刚摸到把手,面前的门就被人从外大力打开。
  温时越一愣,发现刚刚还和自己打着电话的顾亦深,此刻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面前。
  “你怎么在这儿?”
  看见那张好久不见的“死人脸”,温时越立刻惊恐地退后几步:“这莫非就是心有灵犀?我为什么没有和女朋友心有灵犀却和你有?”
  顾亦深看着他,看不出惊讶也看不出欣喜,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你妹。”
  温时越瞬间不高兴了:“嘿,怎么见面就骂人呢。”
  顾亦深又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加了两字:“你妹丢了。”
  温时越“啊”了一声。
  顾亦深看着他,继续不紧不慢地扩充句子:“你妹,温从容,刚刚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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