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一个激灵,手中的酒碗都惊得掉在了地上,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小声问道,“叔父……凶手已经动手了?”
张牧川扫视整个石台,目光最终停在架在篝火旁的那头肥猪身上,略一思忖,反问道,“怀英,你可还记得那岩画上的谶言吗?”
狄仁杰点点头,“贞观十三年三月十八……戌时,火起,一人焚亡!”
张牧川一边走向那头已经被烘烤得焦脆是肥猪,一边饮着浊酒,摇摇晃晃,好似醉酒了一般,步子却一如往常的稳健,呵呵笑着,“你先前以为戌时火起,一人焚亡,是指戌时篝火燃起的时候,有人会被烧死,但其实这句话前四个字是原因,后四个字是结果,并非是一个连续的陈述,略去了中间过程……”
狄仁杰急忙跟了上去,余光瞄着周围依旧在跳乐的僰人,小心翼翼地问道,“略去了什么过程?”
张牧川来到烤猪旁边,一口饮尽碗中酒,砸吧几下嘴巴,愤然将陶碗扔砸在地上,铿地一声拔出唐刀,对着守在烤猪边上的僰人屠夫笑了笑,忽地一刀插进烤猪腹部侧面,双手紧握着刀柄,迅疾一拉,吐出几个字,“当然是焚亡的过程……也可以称为烧烤的过程!”
锋利的刀刃轻易割开了烤猪的腹部,一个双手双脚被结结实实捆缚着的僰人男子滚了出来。
石台上所有人都懵住了,呆呆地立在那里,望着张牧川,望着张牧川面前的那只烤猪,望着烤猪下面的僰人男子。
许久之后,不知道谁尖声叫了一句,众人瞬时惊醒,立刻围了过去。
狄仁杰在看见僰人男子从烤猪肚子里滚落出来那一刻,面色陡然一白,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但有人先一步吐了出来。
高阳公主因为先前在篝火旁跳舞的缘故,所以距离张牧川与烤猪最近,甚至比狄仁杰还要近上些许,所以唐刀切开烤猪腹部那一刻,她最先瞧见那名僰人男子,也瞧得最清楚。
暗红的皮肤上冒着无数白色的小泡,像极了烧的半生不熟的去皮癞蛤蟆。
扭曲变形的五官,配上诡异的姿势,以及高高隆起的腹部,宛若是在地狱油锅中滚过一趟的恶鬼。
尤其是那周身的毛发因为灼热而弯曲收缩,紧紧贴着皮肤,与那些白色脓包相互衬托着,实在令人反胃。
高阳哪里见过这么恐怖的场景,当即哇地一下吐了起来,酒也醒了大半,双眼不再迷离,看得更加清楚了一些,呕吐也就愈发厉害。
张牧川轻拍几下高阳的后背,安抚道,“没关系,第一次都这样,吐啊吐,以后就习惯了……”扭头对面色苍白的狄仁杰使了个眼色,让其先把高阳带到远处去,而后蹲下身子,两三下切开那名僰人男子身上的绳索,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长舒一口气道,“幸好少喝了两碗,否则就真被凶徒得逞了!”
狄仁杰将高阳搀扶到距离石台足够远的地方后,立刻折返了回来,瞧见张牧川正在救治那名僰人男子,惊奇道,“他还没死吗?”
张牧川轻轻嗯了一声,“毕竟他是被塞在猪肚里面,要想烧死他不是那么容易,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人被烧死一般先是感到灼痛,开始剧烈挣扎,双手成斗拳状,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感觉不到灼痛,脸面会变得通红,继而口吐白沫,头颅渗出粘糊状血水,但这个时候他还没死,只是昏厥过去,当他的喉咙里出现粘痰、水疱后,吐息变得困难,这才迈向死亡……”
狄仁杰一字一句地默默记在心里,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凑到近前,轻声问道,“叔父,你是怎么发现这人被捆在猪肚子里的?”
张牧川简单处理了一下僰人男子后,直起腰杆,用唐刀拍了拍架着烤猪的木杆,淡淡道,“重量不对……这种体型的肥猪大概二百六十斤到三百五十斤左右,但是这根木杆的弯曲程度远远高于上述体重所能产生的形变量。”
“形变量……是为何物?”刚刚走到二人身边的狄知逊忽然插话问了一句。
张牧川又耐心地解释了一遍,“形变量就是物体形状发生改变的程度……”
狄仁杰想了想,皱眉问道,“重量对不上的情况很多,比如猪肚子里的塞着羊,羊肚子里塞着鸡,又比如这木杆是空心的,这些情况并不罕有,至少比在猪肚子塞一个人常见。”
张牧川唇角微微上翘,“没错,单凭木杆过于弯曲这一点的确无法判定猪肚子里面有什么,但如果加上人被焚烧时散出的特有气味呢?”
狄仁杰闭上眼睛,抽动几下鼻子,“什么特有气味?我只闻到一股子烤肉味……”
狄知逊捏了捏狄仁杰的大圆脸,“猪有猪味,人有人味,襁褓中的婴孩之所以能认出自己的母亲,就是因为他能分辨出母亲的体味。随着年龄的增长tຊ,人在世界不断接受各种事物的污染,五感逐渐变得不那么敏锐,只有少部分拥有赤子之心的人才能保持婴孩般的感官,你守墨叔父便是这种人。”
张牧川瘪了瘪嘴,“别听你父亲瞎说,我之所以能分辨人味,是因为我进行过这方面的训练,只要你闻得次数够多,也能分辨出人被火烧时的味道。”
狄仁杰怔怔道,“训练?您没事烧人训练感官?”
狄知逊敲了一下狄仁杰的脑袋,“想什么呢,你守墨叔父又不是什么杀人魔头,怎会没事烧人训练感官……他所说的烧人训练,其实是焚烧尸体,以前你守墨叔父在大理寺履任过,那些忍受不了刑罚而死去的犯人都是他负责处理的,一件事做的次数多了,就会对做这件事的各种细节都特别清楚,熟能生巧便是这个道理。”
狄仁杰恍然道,“原来如此……既然叔父曾经在大理寺任职,缘何会成为不良人?”
张牧川轻叹一声,正要开口解释,忽地瞧见僰人的首领老者阿各走了过来,遂让狄家父子先退到一旁,自己笑脸迎了上去,“阿各,里莫格阿达哦……”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唐人……”老阿各首领双目如电,直勾勾地盯着张牧川手里的唐刀,说道,“虽然你的样子,你的声音可以骗人,但是你的刀骗不了人。”
张牧川拍拍额头,大呼几声糊涂,索性脱了僰人服装,摸出自己的腰牌,平静地说道,“我乃剑南道不良人张牧川……眼下你们寨子出了如此凶案,准备如何处理啊?”
老阿各首领看都没看张牧川的腰牌一眼,冷冷地吐出四个字,“村有村规。”
张牧川冷哼一声,也吐出四个字,“国有国法!”
老阿各首领面色不悦道,“即便我们要报官,也不是你一个在街巷巡逻,维护治安的不良人可以管的!”
张牧川面色一寒,却也无从辩驳,虽然不良人也有侦缉逮捕的职责,但大多是府衙主办,不良人只是协助,根本没有太大的权力。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没品阶的不入流小人物而已。
原本他以为这山野村寨应该不太外面的情况,没想到这僰人的阿各首领竟知晓得如此清楚,一时之间,他倒有些措手不及。
狄知逊见状急忙上前一步,帮腔道,“我乃夔州都督府长史,正五品!”
老阿各首领冷笑道,“夔州属山南道,你一个山南道的长史,管我剑南道石头大寨的闲事,手伸得也有点太长了吧!”
狄知逊憋红了脸,无言以对。
老阿各首领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酒也喝了,热闹也凑了,该去哪就去哪吧,我们僰人的事情,自己会看着处理,不劳几位操心!”
对方既然下了逐客令,张牧川等人死赖着不走也不成了,只是如果就这般走了的话,他们又实在不甘心,依照这阿各首领表现出的态度,很可能这件事将不了了之。
张牧川犹豫再三,还是蹲下身子,俯首在那名被烧烤的僰人男子耳边说了几句。
只见那僰人男子在听完张牧川的话之后,竟醒了过来,双目突地圆睁,咬牙从喉咙挤出两个字,“阿惹……”
张牧川重复念了一遍阿惹两个字,然后说道,“我记下你的名字了,势必会为你讨个公道……如果你愿意接受我刚才的提议,那就眨眨眼,如果你选择拒绝,就直接闭上眼睛吧!”
浑身暗红的僰人男子愤怒地瞪着老阿各首领,胸腔剧烈起伏几下,发出某种怪异的嗬嗬声响,而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张牧川愣了一下,“你没听懂吗?我是说你要是同意就眨眨眼,点头是几个意思?”
那僰人男子痛得浑身颤抖,只能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十分艰难地眨了两下眼睛,而后便晕死了过去。
张牧川长长地叹了口气,捏着唐刀,忽地斜斩一刀,剖开了那名僰人男子的腹部,从里面掏出几块石头,扭头看向老阿各首领,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今有僰人阿惹盗窃缅氏使团土贡洱河石三块,使团护卫张牧川奉命将其缉拿,务必会查清背后有无同党,受谁人指使破坏缅氏与我大唐的情谊,给缅氏一个交代,给圣人一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