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署幼儿园位于专署与地委之间的一块平地里。专署大院的人,如要去地委开会或办事,都要经过幼儿园。这天早上,赵彬在小食堂吃完饭,拎着装有笔记本和茶杯的藤包,去地委开会。他步出专署大门,向左边道路走去,没走多远,看见前面有个身材苗条的女子,背影和走路姿势很像冯莹。但他知道,这绝不是冯莹,因冯莹早上受孩子的牵绊,很难走出家门,即使她有事要出门,也是往街上去,不会往这边来。赵彬走了一会,见那女子进了幼儿园大门。
赵彬开完会,因胃不舒服,就没去小食堂吃饭,而直接回了家。正在餐桌旁,守着洁娴吃饭的吕娘,见赵彬回来了,忙问道:“赵局长吃饭了没有?”
赵彬说:“没吃,胃有点疼。”
吕娘一听,忙起身说:“我给你煮碗tຊ稀饭。”
赵彬拦住吕娘:“您吃了饭,再煮吧。”
“我已经吃过饭了。”
吕娘说时,弯腰从台板下面的米桶里,舀了小半碗米,倒进瓦钵,添水淘了淘,就去走廊上,生火煮稀饭。
赵彬在屋里转了一圈,没看到冯莹,就问洁娴:“你妈妈呢?”
洁娴拿着调羹,望赵彬摇头:“妈妈不见了。”
赵彬又来到走廊上,问吕娘:“冯莹哪里去了?”
吕娘在灶门前劈柴,听到赵彬问话,就抬起头说:“她上班去了。”
赵彬诧异道:“上班?她到哪里上班?”
“你不知道啊?”吕娘把细柴放进灶膛,点燃后,立起身说,“她到专署幼儿园上班去了。”
“幼儿园?她什么时候开始去那里的?”
“就是今天早上啊。”吕娘边说,边将瓦钵里的米,连同水倒入锅里。
赵彬这时骤然想起,早上去地委的路上,看到的那个女子,就是冯莹。她怎么忽然间去那里工作了呢?难怪昨天他下班回来,见她脸上一直挂着笑容,进进出出嘴里还哼着歌。这么大的事,她怎么不跟我说?赵彬皱着眉头,走进里间,在藤椅上无语地坐下。
过了一会,吕娘把煮好的粥,端放餐桌上,一面朝里间喊了声:“赵局长,稀饭煮好了。”
赵彬应了声,起身正要去吃饭,“哇哇……哇哇……”床上的洁雅醒了。赵彬走过去,把洁雅抱起来。吕娘走到床边,对赵彬说:“你快去吃,我来抱。”
赵彬把洁雅递吕娘,一面问道:“小冯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要招呼孩子们吃完饭了,才得回来。”
洁雅像听懂吕娘的话,知妈妈不在家,就又“哇哇”地大哭起来。吕娘摸了摸洁雅的屁股,感觉她没有屙尿,以为她还想睡,就抱着她,来回走着,边走,边嘴里轻轻地念着:“……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嘎嘎那里去……嘎嘎说我好乖乖……”
可不知为什么,洁雅无论吕娘怎么哄,非但不睡,反哭得更厉害,哭到后头,她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像有人在掐她样。吕娘这时突然明白洁雅是饿了。于是,她走到台板前,用一只手端起糖瓶,往奶瓶里倒了点白糖,添上开水后,拿起奶瓶左晃右荡,待糖水不烫了,赶紧把橡胶奶嘴,塞进洁雅嘴里。洁雅吮吸着奶嘴,慢慢安静下来。
赵彬吃完饭,走到吕娘身旁,俯身看洁雅。洁雅像心有灵犀样,一见爸爸来了,立即松开奶嘴,“哇”的一声又哭起来,她像在告诉爸爸:“这不是奶,是水啊!哇哇……哇哇……”
洁雅的哭声比先更大,更响了,她还紧握着两只小拳头上下挥舞,像在抗议吕娘:“你不能这样骗我!不能骗我啊!啊啊……啊啊……”
洁娴这个当姐姐的,听到妹妹哭成这样,就“咚咚咚”地跑过来,抚摸着妹妹的手。赵彬焦躁不安地对吕娘说:“我来抱她,你去把小冯叫回来。”
吕娘说:“这样,你把娴娴看着,我抱洁雅去幼儿园,找她妈喂奶,这样快些。”
吕娘说时,抱起洁雅就朝门外走去。
吕娘来到幼儿园小三班门口,见冯莹正在教室里指挥孩子们,把吃完饭的碗、筷,放到前面桌子上的筲箕里。吕娘喊了声:“冯莹。”
冯莹侧头,见吕娘抱着洁雅站在门边的,吃了一惊。她忙走出教室。吕娘急忙把洁雅往冯莹怀里送:“快点给孩子喂奶,饿坏啦,怎么都哄不好。”
冯莹抱过洁雅,这时,正好有个在厨房帮工的阿姨,来教室收碗筷。冯莹忙对她说:“小张,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我给孩子喂完奶就来。”
冯莹带吕娘来到走廊尽头的休息室。冯莹坐在椅子上,一手托着洁雅,一手迅速地解开衣服,将奶头塞进洁雅嘴里。
“你来这里上班,没跟赵局长说吗?”吕娘问冯莹。
冯莹说:“他一天到晚忙他的事,那有时间听我说话?”
“赵局长今天胃不好,中午回家吃的饭,他在问你到哪里去了?”
“我晚上回去给他说。”
吕娘叮嘱道:“那你要好好地给他说哈,他好像有些不高兴。”
冯莹点了点头。过了会,吕娘见洁雅吃饱了,就从冯莹怀里抱过洁雅。冯莹拉拢衣襟,扣着扣子,对吕娘说:“反正洁雅已经吃了奶,我就不回去啦。”
吕娘说:“那你下午下班了,早点回去哦。”说时,抱着孩子走了。
吕娘一到家,赵彬就拎起藤包,上班去了。
下午到了下班时间,冯莹一路小跑回家,一进屋,赶紧抱起洁雅,给她喂奶。洁雅吃着奶,渐渐睡着了。冯莹往床上放洁雅时,听到背后传来“踢嗒踢嗒”的脚步声,知赵彬回来了,但她装着不知样,只管拉过小毯子,给洁雅盖上。把洁雅安置好后,又弯腰,拿起床头上的棕扫把,慢吞吞地扫着床单,边扫边在心里想:昨天,她之所以没告诉赵彬,她被安排到幼儿园工作,主要是怕讲早了,万一赵彬有么子想法,他跟黄毅一说,这事肯定就泡汤了。她是想今天把班上了,生米煮成熟饭后,再对赵彬说。因她现在已弄清赵彬的态度,自己没初中文凭,不能进机关单位工作,他一点也不替她难过,也不积极想办法,连安慰话都没得。这还不说,有几次他跟她说话,还流露出要她当家庭主妇的想法。今天他知道自己背着他找到工作,心里肯定不痛快。不痛快,活该!谁叫你不关心我的事。不管他!反正我的工作已搞定,班都上啦,他能把我怎么样。冯莹这样一想,就丢下棕扫把,转过身,朝外间走去。这时,她看见赵彬坐在九屉桌旁的高藤椅上,望着她的。
一家人围桌吃饭时,冯莹不望赵彬,赵彬也不说话,就只洁娴闹着要吃这菜那菜,吕娘忙不迭地一会给她夹菜,一会儿用手巾给她擦嘴。
吃完饭,洁娴从椅子上溜下来,跑进里间;赵彬也朝里间走去;冯莹到走廊上收晾晒的衣服和尿布;吕娘收拾碗筷。吕娘把碗刚洗完,就听到洁雅在床上“依依呀呀”的叫着,就解下围裙,朝里间走去。进来,见赵彬坐在高藤椅上,蹙着眉头望着窗外。洁娴跪在藤椅上,用手指蘸着茶几上的水渍,在乱涂乱画。吕娘从床上抱起洁雅,走到茶几旁,对洁娴说:“娴娴,我们出去玩。”
洁娴用稚嫩的声音说:“我不出去,我要在这里玩。”
吕娘拉洁娴的胳膊,洁娴大声闹起来:“我不出去!我就要在这里玩!”
吕娘只好说:“那好,我和妹妹出去了。”
冯莹进进出出,把晾在走廊上的衣服和尿布,全部收回来,堆在床上,然后坐在床缘,一件一件地摺衣服。“你去幼儿园上班了?”冯莹听到赵彬的问话,不抬头,只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去的?”
“今天早上。”
“谁介绍你去的?”
“黄毅。”
“具体做什么工作?”
“当保育员。”
“保育员?每月多少工资?”
“二十二块。”
赵彬问到这里,沉默了。过了一会,赵彬说:“工资这么低,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去了。”
冯莹猛地抬起头,注视着赵彬的脸,问道:“为么子?”
赵彬直言道:“我们给吕娘的工资,就是二十二元。你自己想想,你去幼儿园工作,有意义吗?”
冯莹没好气地说:“怎么没有意义?都像你这么想,没有人去幼儿园当保育员啦。”
“冯莹,你听我劝,我们以后孩子多了,吕娘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们不可能请两个保姆。你在家和吕娘把孩子照顾好了,我的工作就……”
“你的工作,你的工作!你的工作!你怎么老只想到你的工作!”冯莹愤愤地说道,“我现在总算明白啦,以前我一问你我工作的事,你就要我等;后来再一问呢,你说我文化低;现在我自己找到工作了,你又说没意义!赵彬,你为么子不准我工作,你为么子要把我的工作搞脱!为么子!”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怎么是我把你的工作搞脱了,你自己去调查,看看机关单位用人,是不是我说的这个情况。”赵彬起先是用诚恳的语气,跟冯莹说话,现在见冯莹冒火了,心里也来了气,就又补一句,“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呢!”
冯莹把手里的衣服,朝床上一掷:“我是不开窍,我是傻子,你去找个聪明的唦!么子机关干部要初中文凭,工业局那个出纳有文凭吗?竹萱民政局的罗珍,有文凭吗?不晓得别人的命,怎么都这么好,就我一个人背万年时!”
洁娴被爸妈的争吵,惊到了,她从椅子上溜下来,跑到赵彬面前,张开手臂:“爸爸抱。”
赵彬弯腰把洁娴抱起,放在腿tຊ上。冯莹霍地站起身,上前两步,将洁娴从赵彬腿上一把拉下来,然后对赵彬大声说道:“赵彬,这次幼儿园的工作,我搞定啦!”说完,拉着洁娴向外走去。
赵彬一语不发地望着冯莹离去的背影。
次日早上,冯莹上班,刚走到幼儿园门口,门卫就对她说:“彭园长要你去她办公室。”
冯莹听了,忙朝三合院走去。走到院子里,见彭园长在走廊上扫地,就喊了一声:“彭园长。”
彭园长直起腰,见冯莹来了,就把扫帚靠在墙上,站在那里等冯莹。冯莹一踏上走廊,彭园长便对她说:“小三班有人照管,走,进去跟你说个事。”
冯莹诧异地望着彭院长。彭园长拉了下冯莹的胳膊:“进去说。”
两人走进办公室,并排坐在窗下那个长椅上。彭园长朝冯莹脸上看了看,然后用和缓的语气对冯莹说:“小冯,刚才赵局长给我打了电话,他的意思是,你在这里工作不合适。”
冯莹一听,脸都气白了:“怎么不合适……”
彭园长截断冯莹的话:“小冯,不要激动,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你要跟赵局长商量好。不然的话,你来这里工作,不会安心的。这样吧,这个位置我给你留着,你做通赵局长的工作,再来。但时间不能拖得太长,十天内,我得不到你的答复,就另聘人。”
冯莹万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赵彬却……她想不下去了,只觉心里一酸,眼泪抛沙似地落了下来。
二十一章 冯莹求助刘专员,赵彬受教观念变
冯莹红着眼圈从幼儿园回来,进屋,没见吕娘,就步入里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洁娴从外面跑进来,向冯莹张开双臂:“妈妈抱!”
冯莹把洁娴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吕娘倒垃圾回来,看见冯莹在家里,愣了下,随即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冯莹戚戚地说:“赵彬给彭园长打电话,不同意我去幼儿园工作。”
“昨天晚上,你们两个人没说好吗?”
“他说我去那里工作意义不大,又说怕您一个人忙不过来。”
吕娘倒了杯茶,递冯莹:“这有么子忙不过来的,娴娴明年三岁,就上幼儿园了,我只照顾小的。你就是再生老三,洁雅又大啦,也要上幼儿园。我怎么忙不过来哦。再说,我女婿写信来说,他升为正营级了,过段时间要来接女儿和三个外甥去部队。你看,他们走了,以后我么子牵扯都没得。”吕娘又说,“你也莫太着急,慢慢给赵局长讲。”
“跟他有么子好讲的,我这辈子嫁给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冯莹忿忿地说道。
“哎哟,小冯,快莫这么说,赵局长对你可好啦!”吕娘指着隔壁,轻声说,“你看郑局长那个性格,哪个吃得消啊?”
冯莹不做声了。见洁娴的辫子散了,冯莹用手指当梳子,将洁娴耳边、额前的头发往后梳,再一把握住头发,分成三股,来回交叉编着。吕娘望了眼桌子上的闹钟,对冯莹说:“十一点了,我去做饭。”
冯莹用皮筋给洁娴的辫子扎好了,就把她抱放地下,要她自个去玩。洁娴跑开后,冯莹走到床边,看了看洁雅,见她睡得很熟,就又坐回原处,将头仰靠椅背上。
到了十二点半,赵彬从小食堂吃饭回来,走进里间,什么话不说,只把藤包往桌上一放,就合衣倒床睡了。冯莹见赵彬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气得只想抽出屁股下的坐垫,朝他狠狠地掷去。但她忍住了。正这时,洁雅醒了,冯莹霍地站起来,走过去,把洁雅从床上抱起来,出去了。
吕娘把饭菜在桌上摆好后,去院子里找冯莹,可她在专署大院转了一大圈,都没看到冯莹。约过两个小时后,冯莹抱着洁雅回来了。吕娘一见,急切地问道:“小冯,你到哪里去了?”
冯莹说:“到体育场转了下。”
“我到处找,花园、草坪、池塘边、三合院都找了的,就是没看到你。我去给你热饭。”吕娘端起餐桌上的饭菜,去了走廊。
冯莹见洁雅睡着了,就把她轻轻放在床上,盖上毯子,然后来到外间,坐在餐桌旁椅子上。过了一会,吕娘端着热好的饭菜进来,摆桌子上,又从筷子篓抽了一双筷子,递冯莹。冯莹接过筷子,问吕娘:“赵彬起床后,说么子话没得?”
吕娘说:“赵局长没说么子。他出差了。”
“出差,他到哪里出差?”
“赵局长没说。我看到他午睡起来,在准备出门的东西,就问他是不是要出差。他说是的。我问他去多久,他说半个月。”
吕娘说话时,忽然看到洁娴站在一个小板凳上,把手伸得长长的,在拿台板上一个玻璃杯,就喊道:“娴娴,你拿杯子搞么子,快下来,快下来。”
吕娘赶紧走了过去。
冯莹一听吕娘说,赵彬要出差半个月,顿时愣住了。她万没想到,赵彬在阻止她工作后,会溜之大吉。本来早上,她一听彭园长说,赵彬不同意她到幼儿园工作,她恨不得马上去找赵彬闹。可彭园长后面又说,只要她做通赵彬的工作,位置给她留着。正是因为还有一线希望,她回家后,才再三叮嘱自己:千万不要冒火,千万不要冒火,千万不要冒火!一定要跟赵彬好好谈,好好谈。可中午当她看到赵彬下班回来,像么子事都没发生样,即不望她,也不跟她解释什么,只管把鞋一脱,倒在床上睡了。她心里一下来了气,差点火山爆发。就是为了克制自己,她才抱了洁雅出去的。现在倒好,他居然走啦!还要半个月才回来。彭园长说,十天内如做不通赵彬工作,就另聘人。看来,这个工作是丢定啦!想到这里,冯莹把碗筷一放,伏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
吕娘正把洁娴从凳子上抱下来,见冯莹忽然哭了,就慌忙走过来问道:“小冯,你怎么了?”
冯莹抬起头,满眼泪水地望着吕娘说:“彭园长说十天之内,我如果做通赵彬工作,我还可以去上班,我是说今天晚上,来给他慢慢讲的,那晓得他走啦,还要半个月才得回来。”
冯莹说时,扭过身子,伏在椅背上,又哭起来。吕娘轻轻拍着冯莹的背:“你莫要太伤心,总会有办法的。这个工作万一搞不成,你这么年轻,以后还可以找别的工作。”又说,“你呕气,不吃饭,把奶回转去了,洁雅怎么办。”吕娘从洗脸架上,拿了脸巾,扳着冯莹的肩说,“不哭了,把脸擦擦,吃饭。”
冯莹坐直身子,拿过吕娘手里的脸巾,把脸上的泪痕擦了擦,重新端起碗。
冯莹吃完饭,走进里间,听见洁雅在床上“嗯嗯”地哼着,就走过去,一看,只见洁雅皱着眉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帐顶,脸红红的。冯莹一惊,知洁雅在拉大便,忙叫道:“吕娘,洁雅屙粑粑啦!”
吕娘赶忙往盆子里倒了热水,端进来,笑着说:“这个丫头啊,饿了,哭得像么子,拉粑粑不哭不闹。”
冯莹说:“可能屙粑粑舒服,她才不哭。”
冯莹给洁雅把屁股洗干净,重新垫上尿布,递吕娘抱着,自己抓起地下那团臭烘烘的屎尿布,去了河里。冯莹洗尿布回来,走到小食堂门口,一个炊事员端着一撮箕垃圾出来,看见冯莹,便热情地打招呼:“冯同志,洗衣服去了的。”
冯莹微笑地应道:“哎,洗了几块尿布。”
冯莹回到家,把尿布在走廊上晾好了,才进屋,见吕娘不在外间,就朝里间望去,只见吕娘坐在藤椅上,用臂膊环抱着洁雅,腾出的两只手,在教洁娴折纸。冯莹没惊动她们,只在吕娘床边的独凳子上,端起针线篮,坐在门边纳鞋底。纳了几针线,她又不想纳了,就把鞋底扔进针线篮,放回原处。她又从台板底下,拿出背篓,边往肩上挎,边朝门外走,打算去买点米。可走到芜蔓坝街上,陡然想起没带钱,于是折回来。到了家里,她又改变主意,不想买米了,就把背篓从肩上拿下来,重新放回台板下面。
这一天,冯莹做什么事都不上心。
到了晚上睡觉时,两个孩子很快进入了梦乡。冯莹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乱纷纷的,止不住想着杂七杂八的事情。她想着想着,不知怎的,想起白天那个炊事员叫她同志的事。她已有很久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她了。她来专署后,这里的人基本都叫她小冯。实际上,她最喜欢别人叫她同志。因她对同志的理解是,有工作的人才叫同志。她猜想,这个炊事员也许不晓得她没有工作,或许是出于对赵彬的尊重,故意这样叫她。冯莹tຊ这时想起赵彬的同事。平时她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院子里散步,赵彬单位的一些同事,只要一遇到她,都会亲热地先跟她打招呼。有时,她带着孩子在院坝里玩,专署的领导路过看见了,也会很客气地望她笑笑,或上前逗逗孩子。每当这时,她心里就感到特别舒服,毕竟人都有虚荣心。但是,她也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受到别人的尊重,实际是因了赵彬的缘故,是沾了赵彬的光,并不是自己的能力所获得的。想到这里,冯莹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她想着,其实自己并不是一个没有能力的人。以前她参加土改运动时,因工作扎实,执行力高,交给的任务,总是不折不扣的完成。领导见她工作出色,经常大会小会表扬她。赞誉多了,她在当地也就小有了名气。以后她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有人知她是冯宝珠,就会惊喜地说:“你就是冯宝珠啊!”“哦,你就是冯同志啊!”那种受人尊重的感觉,至今回味起来,都让她感到特别的有面子。那时她没沾任何人的光,完全靠自已赢来的尊重。冯莹这时又想到,假如她不跟赵彬结婚,不离开竹萱妇联,她现在说不定提拔了。就是不提拔,至少是国家干部,绝不会像现在还为当一个保育员,而这样的操心。当年要是知道跟赵彬结婚后,会把工作搞掉,她就是跳河,也不得跟他结婚。郑县长和肖队长,他们当年把话说得那么的好,就连结婚那晚,刘书记也对她说,以后她如遇到么子困难,就去找他……我现在碰上麻烦啦,刘书记,你能帮我解决吗?隔得这么远,你怎么解……哟,不对,不对,冯莹突然间想起一件事:半个月前的一个晚上,郑勇来家里,跟赵彬聊天,她坐在一旁纳鞋底,听到他们两人在说刘哲。郑勇说,……这回从县里,一次就调了两个老红军上来,八个县总共才六个老红军……赵彬说,这六个老红军中,只有刘哲有文化,领导水平也最高,所以上面才把他调到专署,任主管农业的副专员……冯莹想到这里,把脑门一拍,哎呀,真是急糊涂啦,怎么把刘书记调到专署的事,忘到九宵云外啦。对,去找刘书记,不,找刘专员。冯莹像陡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心情瞬间豁然开朗。
次日上午九点多钟,冯莹从办公楼前的三合泥路,朝大院东边走去,走约两百米,来到专员楼楼下。这栋两层楼的专员楼,冯莹第一次来,她不知刘哲在哪个办公室,便在一楼过道上,一间一间地看门牌。正这时,楼上下来一个手里拿着文件袋的人,冯莹忙上前问道:“这位同志,请问刘专员在哪个办公室?”
那人说:“楼上左边第二间,是刘专员的办公室。”
冯莹谢过那人,忙踏上楼梯,来到刘哲办公室门口。门是开着的,刘哲正俯在办公桌上,手持一支红毛笔在批改什么东西。冯莹喊了声:“刘专员。”
刘哲抬起头,朝门口望去,看见是冯莹,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但他随即笑道:“是小冯啊,稀客,快进来,快进来。”
刘哲起身把冯莹让到窗户下的藤椅上,又倒了杯茶,放在冯莹面前,然后搬了把椅子,隔着茶几,坐在冯莹对面,笑着说:“小冯,你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样子可一点没变。”
“怎么没变?变完啦!”冯莹说。
刘哲朝冯莹脸上看了看,带笑说:“没变,没变。”
“我变成寄生虫啦。”冯莹一脸认真地说。
“寄生虫?”刘哲哈哈地笑起来,“那你说说,你是变成地主,还是变成资本家了?”
冯莹声音有点哽咽的说:“我没有工作啦,现在要靠赵彬养。”
“你工作呢?”刘哲惊讶地问道。
冯莹惘然地说:“我没得初中文凭,专署领导不安排工作。”
刘哲听了冯莹的话,愣了愣,片刻后说道:“哦……那有可能。”
冯莹继续说:“刘书记,我现在自己找到工作啦,在幼儿园当保育员;但赵彬不同意我去那里上班。”
刘哲诧异道:“为什么?”
“他说,我当保育员意义不大。”
“他是觉得你当保育员地位低?”
“我搞不清楚他是么子原因。气人的是,本来我已经上了一天班,就是他嘛,给园长打电话,结果园长不让我去了。”说到这里,冯莹望刘哲微微一笑,说,“刘书记,你以前说过,我如遇到么子困难,就来找你。我今天来,就是想请你,给赵彬做工作。园长说啦,位置暂时给我留着,但我必须十天之内,做通赵彬的工作,不然她就另外聘人。本来我是要跟他好好说的,那晓得他昨天出差走了,要半个月才得回来。等他回来,我这个工作肯定就搞脱啦。”
刘哲点头:“嗯,我明白了。”接着说,“小冯,这样,你先回去,这个事就交给我了。”
冯莹忙又说道:“刘专员,你能不能给园长打个招呼,要她把时间还宽延几天。”
刘哲把手一挥:“没问题,等会我就给园长打电话,园长姓什么?”
“姓彭。”冯莹连忙说。
“好,记住了。不过,小冯啊,赵彬回来,你一定不要和他闹。”刘哲叮嘱道。
冯莹微笑说:“嗯,我不跟他吵。那我走啦。谢谢刘专员!”
刘哲把冯莹送到楼梯口。
赵彬下乡回来的那天是上午十一点钟,刚到家,单位就有人来通知他,说刘专员要他过去一下。赵彬心里有些纳闷,刘哲是什么事这么急呢?不过,他也没多想,就急急地去了刘哲办公室。
刘哲见赵彬来了,沏了杯茶,递给他,一 面问道:“刚到家吗?”
赵彬接过茶杯,在藤椅上坐下说:“嗯,刚回来。”
“我下午有个会,明天又要去省里,我怕没时间,所以这个时候把你叫来,有个事,要给你说一下。”刘哲挨赵彬坐下说。
赵彬心里更奇怪了,如在以前土改时期,刘哲这么急切地要跟他说事,那是再正常不过,可现在……
“冯莹来找我了。”刘哲直截了当地对赵彬说道,“她是为工作的事。”
赵彬怔了下,随即不满地说:“她简直是胡闹!”
刘哲脸对着赵彬说:“怎么是胡闹?”接着问道,“小冯以前在妇联工作,怎么来这里,就不安排工作了呢,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见赵彬不吭声,刘哲又说:“小冯文化不高,她干不了技术上的事,可做行政工作嘛。你给组织部建议了没有?”
赵彬喝了口茶,把杯子放在茶几上,仍不言语。刘哲的眼光在赵彬脸上来回睃巡,见赵彬不回他的话,就语气缓和地说:“好,这个事暂不说了,就说她现在已经在幼儿园上班了,你怎么不让她去呢?”
赵彬仍不做声。其实赵彬不说,刘哲心里已明白他不支持冯莹工作的原因。这时,他不再问赵彬,而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老赵啊,你怎么把男女平等的观念给忘了。你呀,我猜你可能有那方面的担心。竹萱工业科的老潘,他的问题出在,他老婆本身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人。老潘呢,只看她漂亮,不看她品质。所以,他们结婚后,她老婆本性难改,就跟别人好上了。但你看冯莹,冯莹多好啊!她的未婚夫,长得很不错,你见过吴元吗?”
赵彬说:“见到过一次。”
“什么时候?”
“去年陪省水利厅的人,去松木区考察时,有人指我看的。”
“哦。”刘哲继续说道,“人家青梅竹马,是什么感情啊?可冯莹跟你结婚后,没有去找吴元;也没有死活不跟着你;冯莹的性格,我也看得出来,是有些倔,但她还是很懂道理。你想想,她当时如不听组织安排,硬不跟你结婚,谁都没办法。她跟你结婚后,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这次她想去幼儿园工作,你应站在她的角度想想。”
赵彬低声说:“她当保育员的工资,跟我们给保姆的工资一样……”
刘哲剪断赵彬的话:“不能这样看问题,小冯在幼儿园发挥的作用,一定比一个保姆的作用大。再说,她从小是在山里自由自在长大的,十几岁就参加工作,你想想,她的性格,适合待在家里吗?老赵啊,她没有工作,心情不好,你开心得起来吗?好了,我就说这些,明天你让她去上班吧。”
赵彬只得点头说:“好,我回去给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