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祸沈亭山正版小说》 第37章
内容试读
洪州几人赶到驿站时,赵十一已粗略检查了一遍李永安的尸体。
赵十一与沈陈二人火热,陈勇本不愿叫他,奈何山阴记录在册的仵作如今仅余赵十一一人,无故不叫他来,反倒落人话柄。因而陈勇仍叫他来,只是勘验时,一直在旁盯着。
当验到脖颈的时候,赵十一道:“喉下痕黑淤色,直至左右耳后发际,横长一尺一寸。”
陈勇疑惑道:“是自杀还是他杀?”
赵十一不答。
沈亭山施展轻功旋身至房椽上查看一番,肯定道:“是自缢。”
“这是为何?”洪州问道。
“屋下自缢,先看所缢处,尘土滚乱至多,则是。如只有一路无尘,不是。”
赵十一道:“沈大人所言甚是。李御史脖颈上的伤痕乃是血痕,说明是被勒死。若是死后被人挂到房梁的,由于死后血液不通的缘由,多是白痕。再者,绳索勒在喉咙之下,舌头外吐,亦是自缢之状。”
众人心领神会。
洪州啐道:“自缢的为何将此处布置成这般晦气模样,看了瘆得慌。”
沈亭山绕着房间的四周走了几圈,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陈勇神色控制不住的慌张,阻止道:“李御史乃是两淮盐法御史,这个节骨眼上,自缢而亡想来与盐祸一事脱不了干系。既是如此,那么李御史自缢一案自然该归我与洪大人管辖。沈大人想来并无探案之权吧。”
沈亭山未及开口,一旁静坐品茗的沈滔缓缓道:“陈大人想来还不知情,犬子受洪大人所托,如今亦是侦办此案的官员。”
洪州不敢正视陈勇质问的眼神,低着头嗫喏道:“虽是如此,但本官与陈大人仍是此案主审,有任何线索必须第一时间禀告我等。”
沈亭山看着陈勇阵红阵白的脸,笑而不语,继续仔细探查房内情况。忽然他鼻子一动,似是闻到什么气味,当下便有了线索。然而他脸上仍装作并无所获的样子,他茫然看向众人,叹道:“此间并无怪处,可曾通知亲眷?兴许应当问问李大人近来可有怪处。”
“李吴氏恰好归宁,如今正在邻县,已派人去请,午后便可到山阴。”差役答道。
“如此甚好。”沈亭山看向洪陈二人道:“两位大人,午后我将与陈脊共同向李吴氏问话,所问将全数记录备案。”
陈勇待要开口,洪州暗地扯了扯他的衣角,正是哑巴黄莲,有口难言。
事情安排既妥,众人收拾一番便各自散了。
陈脊初出狱来,沈赵二人自是欢喜,回到下处安排一桌吃了,待赶回县衙时,李吴氏已在停尸房呆坐许久。
眼前的男人,她虽早无爱意,却无法割舍。
他在,即使再不堪,也有坚实的依靠。他不在,往后的日子该如何度过?家里的米缸每月要填充多少米?他连交代一句都没有就走了。
吴氏心中凄苦,面容却异常冷静,陈脊对此并不惊讶,倒是她的穿着却引起二人的好奇。
丈夫已逝,她却依然盛装打扮,妆容精致。
吴氏似乎感受到了陈脊二人的目光,冷冷道:“我常在想,如果我更漂亮一些,他是否就会多回家看看我。我特地请成衣店的师傅到家里来为我量身定制衣物,头饰妆容都是我每日精心研究和挑选的,可无论我打扮得多漂亮,他都不愿抬头看我一眼。”
“是因为......崔娘吗?”这话刚出口,陈脊便后悔了,他实在不应该在此时去揭人伤疤。然而,吴氏却显得满不在乎。
“如果迎崔娘进门,能让他多回家的话,我又何尝不愿。”
陈脊和沈亭山面面相觑,显然对这番话颇感震惊。
“众人皆以为李永安贪恋美色,与崔娘私交甚甚,只有我知道,他们从未越界。崔娘于他,不过是救下的一名弱女子罢了。崔娘先前的丈夫与李永安是故交。他死后,李永安出于对故友的情谊才代为照顾。好几次李永安都提出要替她赎身,可崔娘却不愿意。”
“这是为何?”沈亭山问。
吴氏摇了摇头,接着说:“他永远有处理不完的公务,算不完的账。我总问他,这些公务非你不可吗,除了公务你便没有自己的生活吗?他总说,我不理解他。这些公务,如果他不处理便没有人处理。”
吴氏抬头看向陈脊,“你也是当官的,为什么别人总有那么多理由和借口推脱公务,他却没有?”
陈脊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因为这个问题也困扰了他许久。
吴氏惨然一笑:“出事前,他和我说要到山阴一趟。那天他少见的陪我和孩子吃了饭,还带女儿上了街,我以为他转性了。我问他,回来后可以再要个孩子吗,我想给李家留个后。他说,只要我好就行,有没有后都不打紧。可是现在......没有他了......我还怎么好......”
吴氏终于恸哭出声,多年的委屈如决堤般涌了出来。
陈脊看向沈亭山,不知如何是好。
沈亭山从怀中掏出一条干净的帕子,递给吴氏,“我们在屋外,你随时可以喊我们,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
说罢,二人便退出了屋外。
院中花败了不少,沈亭山惜道:“花界倾颓事已迁。”
陈脊盯着花,眼圈亦红了起来,“这些花......素来是父亲在照料。”
沈亭山抚花的手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陈脊。
他应该有话要讲吧,沈亭山想。
“父亲在时,我也很少回小院吃饭。他见我没回,就会跑到官廨找我,他说,‘要顾着点吃饭’,‘公务再忙也得顾着歇息’,‘马太快,平时骑驴就好,慢点没关系’。昔日,我总嫌他多事。如今,想再听他一句唠叨都不能够了。”
陈脊看向沈亭山,苦笑道:“莫看我好似没什么事一般。其实,我心中无时无刻都备受煎熬。我总在想,是不是我害死了父亲。若我当时能细查此案,也许就能发现下毒一事。他明明……可以不用死的,如果当时我再多努力一点,甚至……我去买私盐,是不是他就可以活下来……”
沈亭山道:“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仍会做同样的决定。遗憾与后悔之间,你终究是选择了前者。”
这话一下子刺中了陈脊的心,父亲所教导的‘无愧于心’早已深深刻在骨血。若是他选择了买私盐,即使父亲仍然健在,他老人家也绝不会原谅自己。
“我在西南游历时,曾遇见过一对母子。母亲重病时,儿子在江浙尚有公务。我问这位大嫂,为何不唤孩子回家。她说,不想让孩子担心,儿子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我仍然避开了这位大嫂,修书给她儿子。然而等他儿子回来时,母亲还是走了。其实,以我休书给他的时间来算,他是可以及时赶到的,但最终他还是因为公务实难脱身,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上。你一定会问我,是什么公务竟然比母亲还要重要。若我说是黄河决堤,你会夸奖这个儿子胸怀大义。若我说是买卖收租,你会说他重利轻义。”
“我……”
“在我看来,究竟因为何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个特定的时刻,他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了这个决定。人们可能会辜负别人,但鲜少会辜负自己。至少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是这样的。或许在未来的tຊ日子里,我们会有遗憾,但如果我们有机会回到当时的情境,可能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即是选择,便伴有得失。在抉择和得失中,我们总在慢慢饶恕自己。”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沈亭山笑道:“我不在那个情境中,无法告诉你我的选择。我现下这般与你说,并非我活得比你通透明白,只不过是旁观者清。若哪一日,我也面临同样的境地,希望你也可以宽慰我。”
陈脊还要说些什么,屋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吴氏站在门口,朱唇轻启:“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们,我不能让夫君白死。”
沈亭山与陈脊相视一笑,邀吴氏至官廨偏厅详谈。吴氏一进门,便直截了当道:“大概半年前,那日夫君从绍兴府衙回来,便怒气冲冲,我听他骂着,‘目无纲法’,‘有负圣恩’。当时,他晚膳都没用,便将自己关在屋中,说是……要算账。”
“算账?”沈亭山问。
“嗯,”吴氏点头接着道:“他经常算账,我也不觉奇怪,便没有追问。大概五日后,他才将自己从屋中放出来,但又急匆匆地说要到山阴一趟。”
“可带着什么东西?”
“箜篌。”
“箜篌?”
“嗯,他说崔娘生辰将近,要带着这贺礼到山阴给她祝寿。”
“他在山阴待了多久?”
吴氏沉吟了一会,“大概三日吧,算上来回的时间,应是三日。”
“回去后可有异样?”
“回来后他心情好了许多,也不再终日愁眉苦脸。对了,他还跟我说,‘尽人事听天命’。我问他为何说这疯话。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人生何需百年,若能成一事,死又何惧。”
沈亭山暗自推敲起前后细节,追问道:“敢问夫人,李御史是否精通手工?这箜篌可是他亲手所做?”
吴氏道:“这我倒不清楚,不过夫君闲时确实爱做木工,捣腾些鲁班机关,许真是他亲手所刻也未可知。”
“除了崔娘,李御史在山阴可还有其他相熟之人?”
“他监督着整个绍兴府的盐业,常年往来山阴,只是待的时间也不长。不过,欢哥家的糖水是他每次到山阴都会买的吃食,也许跟他家会相熟。”
“还有一事,要请教夫人。”沈亭山道。
“请问。”
“除了我们,可还有其他人找过你?”
吴氏显然有些犹豫,面色忽变凝重。
沈亭山道:“李御史不惜一死想做成此事,夫人慎思。”
吴氏在心中纠结了许久,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你们刚才在屋外说的话,我听到了。我相信你们是能为我夫君鸣冤之人。”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夫君此番离家不过几日,便有黑衣蒙面人闯入,他手持利刃逼问我,‘账册何在?’”
“果真如此。”
“我猜测许是与夫君的异常行为有关。”
“你当时怎么回的?”陈脊问。
“我什么也没说,夫君也确实不曾与我说过此事。那人挟着我,在府中好一通搜,确实搜不到东西后才离去,也不曾伤我。”
“身形样貌你可看清?”
“没有,不过他应只是受雇于人。”
沈亭山问:“此话怎讲?”
“他搜寻一阵无果,很快便气恼起来,我听他骂了句,‘他姥姥的这钱比狗屎还能挣。’”吴氏说完,羞恼地低下头。
沈亭山见状,连忙道:“此乃歹人所说,与夫人无关。夫人乃深明大义之人,李御史若泉下有灵,必是喜悦。眼下此案错综复杂,夫人便暂且留在官廨居住,我们也好派人保护好夫人的安全。”
吴氏行礼道谢:“我个人安危并不要紧,若二位能查清我夫君之冤,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沈亭山待要开口,陈脊便抢先一步道:“夫人不必多礼,这位沈翰林乃性情中人,若我们有幸能查清此案,您与他一葫芦好酒便是了。”
吴氏愣了一下,淡淡一笑道:“莫说一葫芦,一百坛好酒都不在话下。”
沈亭山暗笑了一阵,也不愿多叨扰吴氏,便唤来丫鬟先带她去房中歇息,这边又与陈脊讨论起案情来。
“我们是不是该先去看看那箜篌?”陈脊拉住沈亭山,附耳悄声问道:“我怀疑账本就藏在里头。”
沈亭山赞许地看向陈脊,经过这许多事情,陈脊与先前已大有不同。就说这账本一事,陈脊已然可以敏锐察觉其中古怪。
李永安生前素来与郑劼一党亲近,眼下他无故自缢,生前又费时梳理账本。只怕这账本正是郑劼一党贩卖私盐的关键罪证。若能找到这账本,兴许八年前一案的难题也可迎刃而解了。
“只怕我们此刻去已经晚了,”沈亭山道:“别忘了,我们在找这账本,陈勇他们也在找。这崔娘与李永安素来亲近,这时候他们也许已经赶到金凤楼了。”
正如沈亭山所料,陈勇、洪州二人确实早已赶至金凤楼。不过,崔娘却早已不知所踪。
“究竟怎么回事!”洪州怒斥道。
龟公跪倒在地,颤抖道:“今儿一大早她拿着李御史的腰牌,说李御史就到山阴了,要她作陪。官爷们不敢拦她,我们也只得跟着她出去。”
“那人怎么丢的?是逃了?还是被人掳了?”陈勇问道。
“她们绕过南街准备出城,谁知那等施盐的人太多,我一个没看住,她就不见了。附近我都找过了,都说没见到人!按理说不应是逃,她今早出门什么也没带,身上不过几两碎银。”
“带我们去崔娘房间看看。”沈亭山和陈脊二人匆匆赶至,向众人行了礼,又接着道:“二位大人,崔娘失踪只怕与李御史自缢一案有关。待我二人查明真相,立即向大人禀告。”
陈勇闻言暗思:“账册和崔娘同时不知所踪,只怕就是被她藏了起来。这沈亭山虽然可恶,却颇有破案之才,而且他也并不知晓账册一事。不如借他们的手先找出崔娘,到时再做打算。”
龟公呆呆看着,见洪州、陈勇不曾反对,连忙叫上鸨母起身带路。
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来。
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副没有落款的《松涛声远图》,旁边有一副对联,其联云:“高山流水韵清幽,松涛阵阵荡心舟。”。
陈脊悄声道:“想不到一个青楼女子,竟爱好如此大气之作。”
除去这幅画外,房内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只玉兰,并三部琴谱,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轻纱帐幔,被褥也十分朴素。
许是看出了沈亭山二人的惊讶,鸨母开口解释道:“崔娘性子古怪,不爱些花红柳绿的玩意。这屋子是她素日住的,接客另有一间房。”
沈亭山道:“你仔细看看,东西衣物可有少了。”
鸨母应后,仔细翻找了一番,回道:“没少,一样也没少。”
“看来,是被人掳走了。”陈脊惊道:“不会又要出人命了吧!”
鸨母被唬了一跳,忙问:“大人这怎么话说,崔娘有危险不成?玉帝老爷,她可是我的摇钱树,千万不能有事啊!”
沈亭山无奈道:“别自己吓唬自己,我且问你,崔娘这两日可有古怪?”
“昨夜不知为何,她将自己关在屋里头,饭也不吃。一大早又来敲我房门,说是要出去寻李御史。既是李御史的事,我万不敢耽误,只叫龟公跟着,便让她走了。”
“听说李御史和崔娘是旧相识了?”
“好像在她进金凤楼之前便相识了。这山阴乃至绍兴,许多达官贵人都常特地来看她。不过,像李御史这般的倒没有。”
“李御史有何特殊?”陈脊问道。
“他是唯一一个崔娘留他过夜的人。”
陈脊脸上涌出害羞的神色,往后退了一步,捅了捅沈亭山,示意让他接着问。
沈亭山笑道:“听说李御史还曾赠与崔娘一把箜篌?”
“是的,你们看这个!”鸨母将二人引到崔娘的箜篌旁,道:“这把箜篌便是李御史半年前送给崔娘的生辰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