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山与其说是山,倒更像个土丘。
不过山上有个破落道观,
既然说是道观嘛,那就是神仙住的地方。
终于,这半点不起眼的土丘,连带沾了光,
被村里人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三清山了。
道观里有颇带仙风的道长,旁跟着一个眉目清秀的道童。
这样神采的人物在这穷僻的山沟里并不多见,
村里人就更坚信这三清山乃是什么了不得的福地洞天。
如果不是砍柴的阿老三看到那道士和那道童蹲在草坡上挖野菜。
他们可能真以为俩人是下凡的神仙。
村里人谈论起仙人挖野菜的语气中,少说有八九成的可惜。
... ...
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小山村的时光枯燥简单,十九年如一日平平淡淡地过去。
当年软糯糯的道童,长成了神清骨秀的小道长,模样俊俏地能看呆村里姑娘。
小道长更是习了老道人那手精妙医术,
正式出师后便不再提溜着药箱做“跟屁虫”。
三清村里哪家有个头疼脑热,抽筋错骨的,就要去三清观。
只要将村祠堂门口的红牌子取下,挂到三清观的李树上,
就可以不花半分钱领小道长下山。
几贴汤剂,灸上两针,虽不能说是仙丹灵药,但绝对真本事。
而且不贵,随病号家的意思送点豆子米面,就算是诊金了。
村里人本就没怎么走出过山村,对两位道长悬壶济世的行为早已习以为常。
所以,前些日子突然听说两位道长要离开三清山,村民个个舍不得。
而且听常去元宝镇卖野货的猎户说,他去年在元宝镇卖山货,
腿上伤口发炎,就急着找薛家药铺大夫问诊。
薛家药铺门口那伙计,只是靠坐在椅子上,斜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不作声。
“据说这老家伙,还没看病呢,张口就要收30个铜板!”,年方六十的村长慢悠悠道。
常去元宝镇的货郎脱口而出:“他家汤药方子从来藏着掖着,我花了钱都不知道喝了些啥。”
“缺斤少两!”养牛的大胡子显然看不惯。
“以次充好!”旁的小孩嘴里塞着馒头,唔唔叫道。
大人们看了小孩一眼,极有默契:
“小孩吃饭别说话!”
只听货郎继续道:“我上次见这黑心医生,戳着俩白毛胡子,走在街上趾高气昂。”
他顿了顿:“我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啊,是官老爷又请这白毛胡子上门,给他二媳妇号平安脉!”
“你猜怎么着?分文不取!”
“什么世道!到我们老百姓地方收30文,官老爷地方就分文不取啦?”
“呸,欺软怕硬!”
“呸,黑心狗东西!”
“那说起来,得亏我们这儿有个三清观!”
“二十年来,得亏三清观的两位道长!”
“可不是,连前年阿大家的母猪下仔,都托了我们小道长的福!”
“那天我去帮忙,生了足足十二只咧!”
村民越说,越发觉得两位道长可真真好,
纷纷表示要在道长出山前,回报人家点什么。
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出了好些主意。
最后请老村长拍板,定了事儿,才散伙各回各家。
... ...
四天后,至怀道人生辰。
众人集资请信差先生写了一面“病到药除”挂幅。
几十人浩浩荡荡地,拎着热腾腾的馒头包子、各色炒菜,捧着挂幅送上山去。
... ...
三清观前,李山祀在扫石阶,一下一下,扫地认真。
听到远方传来吵嚷的人声,他抬头,只见一行人浩浩荡荡走来。
李山祀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扔下簸箕就冲了过去。
却熙熙攘攘中,一个清亮的女声穿透人群:
“山祀!”
喊他的是沈翠翠,那看来应该没什么大事。
出于礼貌,山祀没有回去捡簸箕,直挺挺站在原地作了揖。
“听闻二位道长明日出山,我们三清村上上下下承蒙二位道长医术二十载。”
领头的老村长在村里教了四十多年书,说话很有条理。
“今日恰逢至怀道长四十生辰,特来道谢。”
“谢谢大家,师父外出采药,约莫两刻后归来,各位请随我入屋。”
山祀将村民引入主殿,并从神像旁抱出四个蒲团来,然后颇有些为难的模样。
“小道长的心意领了,我们站着歇一会儿就成,你忙去吧。”
老村长见状笑着轻轻摆了摆手。
村民边放东西边附和道:“就是,咱都一村人,不讲究!”
随即他们便席地而坐,松开绑腿活络筋骨。
“三清观被小道长料理地干干净净,地上砖石都能揉面啦!”
面馆王婆子脸盘浑圆,夸起人来声如洪钟。
村花沈翠翠见山祀傻站着不吱声,便上前甜笑着从他手上拿过一个蒲团。
她冲老村长说:“伯伯,你们几位长辈坐蒲团!我去帮山祀打扫!”
老村长和几位上年纪的村民并不推辞,
他们先拜了拜屋内无悲无喜的神像,然后坐在蒲团上商量起新造水车的事儿。
村民们七七八八围坐成圈,收着嗓门,唠着家长里短、柴米油盐。
平日静悄悄的三清观里好生热闹!
山祀见状,出门继续清扫,不料沈翠翠跟来站在他身后。
她站了好一会儿,冷不丁问:
“山祀,你明天就走了呀?”
“嗯。”
“不回来了啦?”
“会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村里还有你会开方子。”
“这我肯定会留心,那,你们去哪?”
“听师父的。”
“噢... ...那你会给村长写信吗?”
“师父会写的。”
沈翠翠咬唇,语气有些着急:
“... ...小时候和我们一起玩的柳妹嫁人了,
我娘也催我嫁给阿四,就是今天捧横幅的那个。”
“嗯,沈姨年前找我给你们卜过一卦,婚事吉祥美满。”
山祀认真想了想:“我大概赶不上九月初七的婚礼。”
他还没说完,就听到身后人快步跑走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身影,然后继续将枯叶倒入到菜地的灰坑里。
待那个脚步声远了,他轻叹:
“师父说,我不能娶妻。”
... ...
... ...
屋内众人内心火热,见村长不管,王婆子几人便主张起来,将厨房里唯一的桌椅搬去院内,
摆上刚在人家灶上热的几盘炒菜、面食、甜枣茶... ...
嗐,
两把椅子当然给两位道长坐,他们站着吃就成。
... ...
“吱嘎——”
门一开,入目是一位清朗如松的青年男子。
他身穿靛蓝棉布长袍,斜戴斗笠,背竹篓,披着日光站在葱绿的山色里。
三清观至怀道人,采药归。
大伙儿面露喜色,齐齐迎上前,热络地叫嚷着:
“至怀道长!”
“道长辛苦了!快来坐!这篓子我给拿,我小心拿!”
道长,道长道长道长......
阳煦山立的道人,眉头一跳,
他取下斗笠,将竹篓递给赶来的自家徒弟,
温雅的笑容中透出几分无奈:
“大家都来了呀?”
“咳,......咳咳!”,老村长咳嗽两声。
村民闻声即刻往旁让道,请村头子主持场面:
“我们这犄角旮旯村,受道长照拂二十年,
是我们每个村民的福气。
平日里农事多,家事杂,
这么多年,大家伙儿很难凑一起,
都是听说,道长过几日要出山,
我们想——怎么着,也得全村来观里,
为二位道长送别。
村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各家种的不值钱作物。
若是二位道长不嫌弃,今天这顿,这顿就算,算送别宴了... ...”
老道长说着说着,语气竟有些哽咽。
村民见此情景两两相望,在场哪个有不红眼的?
忽然,老村长那满是褶皱的枯手,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住。
至怀道长少年人般,笑眼弯弯。
“此情谊,我们怎么敢嫌弃?”
... ...
这顿饭无人上桌,
几十个人盘腿围坐地上,人挤人吃得很热闹。
连著名的冤家对头,都放下计较,两人喝着大姜枣茶,偶尔聊上几句。
... ...
露天宴席结束,
送走依依惜别的众人,山祀终于放松下来。
他乖巧地看向身旁的师父:
“师父,我们明天几时动身?”
至怀道人脸上无甚兴致,神色淡漠:
“你今日忙里忙外,定是累了。
早些休息,明日... ...应该会是午时左右吧。”
说罢,便让山祀回屋休息。
残月空寂,
夜半传来若有似无的动静。
山祀迷糊糊醒了,有人在轻柔地摩挲着他的头... ...
是师父,
他喃喃唤了一声师父,便沉沉睡去。
... ...
天刚蒙蒙亮,
周围弥漫着浓重的雾气,时有鸟鸣。
山祀醒来起身更衣,
余光瞥见枕头旁的黄纸信封——昨夜师父来过。
他停下穿鞋的动作,摸来两个信封:
一封是“吾徒山祀亲启”
一封是“恩师清净道人亲启”
为何师父将给恩师的信放在他床边?
山祀疑惑地歪了歪头,莫名心慌。
他有些着急地打开了给自己的那封信,
开头第一句便叫他愣住:
“山祀,师父后悔将你从小拘束,待到师父想明白却为时已晚。
昨日我为出山一事卜卦,知你命格贵重,凶险异常。
但成此格,一入凡尘,杀劫、情劫皆是无处可逃的死路。
不可改。
但只要你不出三清山,定可无灾无祸安乐一生。
师父私心·’大概是想你出山去外边瞧一瞧,
对你而言,人世太险恶,衣食住行,皆要多加提防。
切记切记——防人之心不可无,防人之心不可无!
师父此刻已不在人世,你不必急着来寻。
我所留残躯就在观前李树下,羊娘娘旁。
当年我背离师门路过此地,见你挂在李树上笑。
你冲我咯咯地笑,好像世上没什么值得伤心的事。
我们山祀一个人会活得很自在。
注意少吃冷食,三餐规律。
是师父失约,抱歉山祀。”
... ...
李山祀安静地看完了信,
然后下床去缸里打水,
生灶火,
煮八宝粥。
他手一顿,米下错了量。
没关系,可以中午吃,不浪费。
他来到主殿,跪坐在神像前
无悲无喜地诵读《太上经》三遍,
然后是《莲华经》三遍,
最后乖巧地盘腿坐在蒲团上打坐,一坐便是半个时辰。
肚子叫了几声,该吃饭了,
现在观里只有他,到饭点也没人来喊。
山祀快步走去厨房,
他捏着白棉布,移开那沉重的木盖,
热腾腾的香气一下子被掀起来,
粥边沿干起层紫绯色薄皮,随着热气一起一伏。
米粥有点熬稠了,可能还是会很香。
他又将锅盖架在一旁,转身取碗筷,
在抽走浅色筷子后,他忽然愣住了,
只见另一双檀色筷子,孤零零留在那里。
形单影只的筷子看得人心口苦沉,
于是他又上前取走那双筷子,放到自己对面,随后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僵坐着。
他也不知道该想什么。
约莫半刻钟后,窗外的鸟鸣惊醒木在椅子上的少年。
他急急忙忙地吃完了米粥,洗碗收拾。
随后又拎着半桶水,清扫院子,
扫完观门的时候,山祀突然放下扫帚摸上木门。
他好想去见师父,
但他没有,
因为这个点该早练了,
麻木地打完一套太极,
随后又取剑练完一套剑法。
师父,师父,
道法,剑法,
术数,医理,
可师父离开后,
他该往哪里去?
一个时辰无声息走过
他终于练完剑,推开门。
清瘦的少年人止步在门前,
远远盯着李树下一片新翻的土,
树上是简单又不失精巧的机关,
那绝妙的手法,一看就是师父。
山祀有些恍惚,
记忆中刚拜师那天,师父说:
“我至怀道人卜卦无遗策,
制机关穷极万变,
药石银针引化百毒百病,
太极剑悟天人合一,
今日你拜我为师,
我必将所学所悟尽数倾囊。”
... ...
他的师父很厉害很厉害,
厉害到能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
下葬也没告诉不中用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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