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浮白将这几日炼丹时顺便整理的术法写成一本小册子，一并交给阿朝，“照着这本小册子先看看，有什么不会的，再来问我。离比试大约还有几天，这些天便在屋里潜心修炼。”
　　阿朝应是，接过宋浮白手上的小册子，“师父，这次前来的魂术师不少，可有人认识你？”
　　宋浮白只在那天吃饭的时候大致扫过这些人的面庞，大抵都是些陌生面孔，“应该不认识，当年我们有魂谷与其他魂术师并不往来，他们也很少出世。你不用管这些，安心比试。”
　　“是，师父。”
　　甬道尽头，是两间相邻的厢房。
　　阿朝看着宋浮白的背影消失在门前，看见里面亮起灯，灯火摇曳，半响，才抬步回房。
　　第二日一早，宋浮白起身的时候，阿朝早已不在房中。
　　问起来往服侍的小厮，她才知道，阿朝一大清早就去了何襄所在的红枫园，到现在还没回来，她才突然想起昨夜饭桌上的一场寒暄。
　　心中不自觉地划过一丝别扭的感觉，宋浮白归之为孩子大了要离家的感觉，并不放在心上，转身叫小厮把饭送进房间，难得闲来无事，锦被玉枕，她得抽时间好好补个觉。
　　红枫园离他们所住的厢房并不太远，何襄是瑶池派长老的女儿，又自小在派中修习，阿朝得了她的允许自然一路畅通无阻，只是难免在路上被往来的瑶池派弟子们打量几眼。
　　他也并不放在心上。
　　红枫园园如其名，其中种了不少枫树，如今正是深秋，满园灿红，夺人眼球，是以阿朝不必问，便找到了红枫园。
　　门口的婢女进去通报，没过一会儿，何襄就亲自迎了出来，“阿朝，你来得真巧，再晚一会儿，我就得去上早课了。”
　　“阿襄姑娘先忙自己的事就好，让婢女帮忙找些资料即可，不会耽误太多时间。”，阿朝客气道。
　　“没事，既然你来了，我早课告一次假就好，也不是必须要去。你别在门口站着了，先进来吧。”，话音落，何襄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婢女，“去倒杯茶来。”
　　婢女应声退下，阿朝跟在何襄身后穿过长长的廊院，一边走，一边听何襄跟他讲这些枫树的由来，“这些树都是爹爹命人种下的，自我出生起就有，如今已经十数年了。不知阿朝可喜欢这些红枫？”
　　阿朝从前在清风门时，因为出身低微，总是对旁人眼中或鄙夷，或不屑，或轻视的目光很是敏感，后来到了林怀清身边，便总是难免要揣测其心意，对人的态度总是敏锐的。
　　他看着何襄往来的眼神，大抵也知她三分心意，“这样美的红枫，从种植到修剪，长到如今这般模样，想必是要耗费不少的人力财力，我一介散修，自是养不起的，喜不喜欢又有何用？”
　　何襄自小长在富贵乡里，被父母捧在手心，自是听不懂阿朝的一语双关之意，“阿朝若是喜欢的话，我便叫人给你的厢房外面也栽一颗，费不了多少功夫。或者你喜欢别的什么，也都可以跟我说，我们瑶池派总是不缺这些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阿朝微微紧了紧眉头，“听闻贵派此次要拿出一根镇魂木作为客卿的赠礼，不知可是真？”
　　何襄一听他问起此事，立马点头，“这次清风门的门主出关，爹爹和宗主商量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把镇魂木拿出来，这消息早就传遍了。传说这跟镇魂木，是我们瑶池派祖上一位灵魂双修的前辈留下的，只是那位前辈早早去世，便没能用上，留到了今日。要不是我们瑶池派如今......”
　　“不过没关系，阿朝你要是愿意留下，像你这样年少有为的魂术师，我们瑶池派肯定是欢迎之至的。”
　　阿朝：“瑶池派的祖上，竟然也有过魂术师吗？那不知贵派之中，除了镇魂木，可还有其他能助人修复魂魄的天材地宝，若是有的话，我想买下。”
　　何襄听了他的话，第一反应以为他的魂魄受损，“你可是受了什么伤，我们派中是还有些药材能稳固神魂，若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去药房问问。”
　　何襄说着，便要伸手去叫旁边的小厮，被阿朝伸手拦了下来，“一点小伤，比试在即，我不想让别人知道，阿襄姑娘若是有的话，可以开个价，我愿意出钱买下来。”
　　何襄：“那些药材要买的话，恐怕价格不低，估计得......”，何襄比了个十的手势，“黄金。”，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捏了捏裙角，自知阿朝是出不起这个价钱的，“这些药材多生长在无人之地，不好采摘，所以价格自然贵了些。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我的钱都有丫头管理，我娘亲定期会来查账，要是拿给了你，恐怕......”
　　“我明白，阿襄姑娘愿意告知这些药材，阿朝便已经感激不尽，不敢让姑娘替我出这些钱财。只是不知阿襄姑娘可知这些药材都叫什么名字，去何处采？”
　　何襄见他没有怪罪之意，立马告知，“其中有一味月见草，生长在瑶池派的后山山崖上，听闻只有月上时才偶然能得见，我派中弟子蹲守了小半月，险些摔下山崖去，才采到一株，后来，便无人去过那里，也不知如今是否还有。”
　　阿朝躬身抱拳，“多谢阿襄姑娘。”
　　两人边说边走，很快就到了前厅，婢女将热茶端了上来。
　　“没事没事，你先喝点茶吧，我去给你拿册子。”
　　阿朝去了红枫园，待了一早上的事迹很快便传遍了整个瑶池派，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宗门之中就是如此，谁也别想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藏住什么秘密。尤其是事涉何襄，宗门内不少人爱慕的长老之女，还有这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魂术师。
　　更有甚者，甚至还关注起了宋浮白，两人说是师徒，年纪看上去却差不多大，其他魂术师均是独身前来，仙门中也多多少少有人听过他们的名头，可这师徒俩，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难免叫人多加揣测。
　　但这些暗流涌动，并未捅到当事人的面前，阿朝在屋内准备下午去后山的东西，而宋浮白，还在屋里睡觉，半点没有察觉。
　　等宋浮白一觉醒来，已经入夜，星光点点，朗月清风，她向侍从要了一壶酒，搭着梯子上了屋顶，拿出自己的白玉短笛在手中把玩。
　　凉酒沿着喉咙灌入，将睡了一天昏昏沉沉的脑子都灌得清醒了些，她睡觉时，阿朝不在屋内，如今入了夜，这小子还是不在，宋浮白也没再好意思向侍从打听徒弟的去处，心中却不自觉有些惆怅。
　　“这孩子大了，果然就得放手啊，留不住了。”
　　只是刚才梦中，她好似又梦见了那只雀鸟，叽叽喳喳地想要和书桌后面的钟离说什么，钟离一身长衫站在桌后，虽没有抬头，手下的笔却停顿了，在纸上洇出一团墨迹，嘴角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梦中的钟离虽身份不同，却长着和阿朝相同的一张脸，她曾在梦中陪伴那个身影数十年，如今，庄周梦蝶，看见阿朝的时候，总不免想起那个清冷的仙君。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那根白玉短笛，微微自嘲道：“师兄，我自以为是的喜欢了你好多年，到头来，因为一场梦，好似个笑话一般。”
　　少时，宋浮白的目光总是追随着师兄宋墨染，她羡慕他的自在，他的无畏，他的张扬和傲气，最最羡慕的是，他有个宋乘风那样了不起的爹爹。
　　那时候在她心里，宋乘风是全天下最好，最厉害的人，而宋墨染，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少年。
　　一直过了这许多年，见过了许多人，这一点也从未变过。
　　小雀鸟是真的爱钟离，那钟离呢，他爱小雀鸟吗，还是仅仅只是出于朋友之间的相帮。宋浮白又想到阿朝从梦境里出来时冷静的神色。
　　可他若不爱，为了一只雀鸟，舍去一身神格，又值得吗？
　　宋浮白脑子里的问题像是tຊ沸腾水面上的气泡，接连不断，没有答案。她少时再有魂谷时，最爱偷看师姐写的话本子，那些情情爱爱的事情，她以为自己早就参透了。她梦想成为宋墨染，她梦想站在他身侧，她以为这就是喜欢，是话本里常说的，男女之情。
　　可如今，因为一场梦，她似乎才开始明白，“喜欢”与“喜欢”之间的不同。
　　想起宋墨染，便又不由得想起十年前的那一掌，然后便是那些旧事，那些事情似乎永久地在她的记忆里安了家，无论过了多久，都不曾褪色一分。
　　但今天，她脑子里似乎多了一个身影，也多了十年光阴。
　　“阿朝这个臭小子。”，宋浮白仰头灌了一口酒，“嘴上说着不喜欢人家姑娘，这才过了一天，就眼巴巴地跑去，一整天都不回来。”
　　转而，她又自顾自地叹了口气，“不过这样也好，我也就没什么牵挂了。”，这点儿安心，和心中隐隐的不悦似乎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加之酒精和梦境，宋浮白好似清醒，又好似懵懂，将这些小小的情绪统统抛之脑后，放任自己在美酒的麻醉之下，像过去许多年一样，连同情绪与烦恼，统统沉入混沌。
　　想想以前，宋乘风从不让他们饮酒，说修行之人当戒酒，要时时清明，才能事事洞察，要秉持一颗清正之心，平天下不平之事。
　　如今看来，她早就将这番教导抛到了九天之外。
　　毕竟人生在世，糊涂点才好，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
　　可宋浮白在屋顶上吹了半夜的凉风，喝了半夜的酒，赏了半夜的月亮，阿朝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