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与南朝的分界,是一片苍莽深幽的群山,山名秦岭,其南水汽积聚,经年不散,终成万里云横。
“云横秦岭家何在?”苏烟漓无力地趴在中年男子的背上,顾不得腹内翻江倒海的呕吐感,和脑海中仿佛要割裂的疼痛,只是痴痴的想:自己究竟是何时何地听何人念起的这句话呢?爹爹?还是小叔?只是当时自己可从没想过自己真的有亲身体味的一天。
血味,腥浓的,叫人窒息的血味,好恶心,她有些分不清这血是来自自己的内伤还是面前背着年幼的自己出逃万里的男子,似乎是某个比较喜欢独处的师叔?她有些内疚,自己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一路上,若不是他的无数次舍命相护,她的尸体现在都该凉了......或者已经没有尸体了,在那些娆疆的孽物面前。
死了太多人了,娘亲,师兄师姐们,师叔师祖们,还有小灰,但是他们做错了什么?小灰又做错了什么?它只是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狗,一只甚至不是妖兽,最普通最常见的小灰狗。头越发的昏沉了,她痛苦的闭上双眼,不知是眼泪还是血水干涸在了脸上,被风一吹,刺骨的疼。
......
盛唐有圣地,寒山有圣人,圣人门下弟子不多,年岁各异,因于诸多领域都颇有建树,世人多以先生称之,久而久之,渐成惯例。最年长的大先生貌若青年书生,实则已历几度王位更迭,而最年幼的小先生被六先生捡到时尚且在襁褓中嗷嗷待哺,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有些过分早慧的孩子。
初夏的寒山没有那么多的云,在午后微醺林风的吹拂下总是过分的温暖祥和,透着股仿佛被搁置在光阴之外的从容味道。穿门过户的阳光在地板上洒下影影绰绰的投影,七师姐晾晒得温柔熨帖的床被,案头散发着淡淡草木香的羹汤,和静静坐在床边,在光影拂晃间翻动着书页的大师兄,或许很多年后,初长成的少年会有些恍惚甚至怀疑这段记忆过分的美好,但那毕竟还要再过许多许多年。
坐在床边的大先生从书卷间抬眼,看到小师弟脸上挂着几分落寞望向窗外怔怔出神,不由失笑,知道这小家伙最是闲不住性子,早就想出去拾掇跟他无冤无仇的花花草草与山野精怪。
终归是孩童心性,玲珑剔透,天真得让人不忍责备,只是这太是贪玩的性子,倒也的的确确让人有些头疼,捉鱼能被鱼拖到曲水里,还结结实实地因为夏初起伏的天气大病一场,让配制病方的五师妹啼笑皆非之余也多了不少麻烦。
小先生堪堪总角,唇红齿白,生的十分软糯的好相貌,瓷娃娃般的脸由于被禁足在床养病而愤懑地鼓起,让人很想上前试试手感。没等他绞尽脑汁地思忖出如何说服大师兄放自己出门,一阵低沉的钟声在空中荡漾开来,山门大阵竟被人触发了?他眼疾手快地抓住面色凝重从案前起身的大师兄。
“多穿些,别着凉”,大先生扯回袖子无果,无奈地笑了笑。
向阳小苑坐落在山腰,当他跟着大师兄下到山门时,已有其他师兄师姐来过。
“这好闻的清浅霍香…是三师姐!”小先生语气中的惊喜未能延续太久,“怎会有这么重的血腥味?“
大先生眸光闪烁,若有所思,加快了脚步,跟的本就有些吃力的小先生一路小跑,着实有些辛苦。待到山门处,额间已渗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但他却顾不上擦拭,透过大先生第一时间捂住他眼睛的指尖,他只看到了遍地触目惊心的血色,和支离破碎的骨肉。
“别看”大先生拍了拍小师弟的头,示意他转过身去。“是生人”
听得遇害的并不是自己的师兄师姐,小先生虽仍按捺不住好奇与疑惑,但也知道现在并非自己胡闹的时候,听话的转过身,一眼便看到二师兄在林间飞掠而来的身影。
“低头”,这平稳得仿佛没有感情的声线每天早晨练剑时都会给他带来无尽痛苦,此刻更是让他本能地矮下身子。伴随语声而至的飞剑已擦着他尚未完全落下的发丝精准地将一个黑色的影子洞穿在地。
“这是?”小先生显然对二师兄的御剑水准极为信任,浑然不在意被钉在地上的差点就变成了自己。
那是一团非常奇怪的“影子”,明显有实体,但无论如何也分辨不清眉目与颜色,只有像是人形的轮廓和正痛苦扭动的四肢。
“似是某种异蛊,能将人变成凭借本能猎杀的怪物,在杀死中蛊时被一同埋在胸口血肉的主人前永无安息之日。”大先生与已来到跟前的二先生轻声交流,仍把一旁好奇听着的小家伙吓得够呛。
他默默地离那个仍在发出怪叫的影子远了远,站到两个师兄中间,同时不忘紧张地左顾右盼。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两侧的树林忽的无风而动,枝叶悉悉索索的摩擦声有如虫鸣,大先生看着小师弟面色一阵白过一阵,失笑之余不免有些不忍。
“六师妹,七师妹,别闹了”
悉索声骤停,一左一右分别现出两个可人的少女。居左者身着青色长裙,袖子却高高挽起,嫩藕般的白臂上似沾有点点墨迹,她未曾束发,及腰的长发在她笑得花枝乱颤的同时迎风招展,颇有些恣肆无忌的况味;居右者白色衣裙,不苟言笑,只是眉峰习惯性微颦,眼中似乎盛满了盈盈秋水,让人看了不免有些怜惜。
“六师妹,你尚有一旬轮值未曾罚清。”执掌山律的二先生说的话还是很有杀伤力的,六先生一身反骨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悻悻地吐了吐舌头,却也没忘在收敛神色之前冲着那个火冒三丈张牙舞爪的小家伙得意一笑。
“七师妹,你也别老惯着她胡闹,她若老来烦你,找我便是。”
“六师姐不曾烦我,我很开心。”只是这话声中又哪里有丝毫开心的意味,那泠泠有如冰下泉的悦耳嗓音似乎罩了一层纱,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二先生被呛了个猝不及防,无言以对。
六先生哪里能放过二师兄难得吃瘪的窘态,笑得前俯后仰,毫无矜持的自觉。身后忽然响起的异响却将她将将要出口的冷嘲热讽堵在了嘴里。她迎着二先生看来的怒目无辜地摇了摇头,表示这次跟她真的没有半点关系。
山野寂寂,风声与虫鸣也都不识趣的没了动静,只有那一下一下的异响一点一点不断靠近。
师兄师姐们尚且站得住脚,年纪最小并且被六先生的恐怖话本荼毒不轻的小先生已经有些腿软了。
终于,被众人目光聚焦的那片树林被刷的拨开,六先生与小先生同时吓得一叫,一个往二师兄身后猫了猫,一个拽紧了大先生的衣角。
二先生被这一大一小两个活宝,折腾的又好气又好笑,也没了脾气。“都别躲了,看看清楚,那是你们五师姐。”
小先生松开捂住双眼的小手,那包着土色头巾,穿的像个普通农妇,背着个寻常药篓,手上抱着一堆药材的,不是下山回来的五师姐是谁……等等,抱着药材?那背篓是用来装什么的?
五先生奇怪地看着如临大敌的六师妹与小师弟,捋着染汗的额发走近。“嗯,都来了?”
除开不知道在哪个旮旯角落的棋枰上厮杀正酣两耳不闻世事的三先生和四先生,寒山的弟子们姑且确是都到了,就连本该乖乖被软禁在床养病的小先生,此时也正跳着脚,一门心思地想去看那个背篓。
三先生慢吞吞地放下背篓,露出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她肤如羊脂,软糯可爱,除了溅在衣裙上的血色,身上并无太大的伤口,想必被保护看顾的很好,其余细小的伤口也都被细心的包扎好,想必是三先生的手笔,只是不知为何仍未苏醒,紧锁的眉头似乎昭示着她正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
“守山钟响起时我正行医回来,看到敲钟那道人被一个中了噬魂蛊的家伙撕咬的血肉模糊,我便赶走它,这个小姑娘被道人挡在身后,我见她昏迷不醒高烧不退,不便耽搁,便带着她进山采了些草药,对伤口作了些应急处理,算算时间,也该醒了”
大先生对三师妹的医术充满自信,见她不以为意,便也不甚着急,将她从背篓中轻轻抱起,小家伙立刻好奇而关切地凑了过来。
苏烟漓昏昏沉沉间睁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张干净明媚的脸,与她差相仿佛的年纪,但举止行停都有着令人羡慕的朝气,无论在云梦在道门在南朝都极其罕见的朝气,那眼中洋溢着的关心让她心里一动,有些温暖,如同此刻穿过枝叶罅隙洒落的初夏的阳光。
这是她从地狱逃离后所见的第一束光,此后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在她梦中重现,澄澈、温暖而明亮。她眨了眨眼,对面那个同龄的男孩也眨了眨眼,然后弯起眉眼,笑了笑。
大先生被感染上嘴角的笑意却在目光触及到女孩脖间的玉珏时骤然凝固。那是一条鱼,一条阴鱼,与另一枚阳鱼一起,构成云梦道门的信物。
“云梦已乱。”众人看到一向温和的大先生少有正色,均是心中一凛。只有七先生嘴边挂上了一抹嘲讽的笑意。
大先生看在眼里,未动声色,他将女孩放到三师妹怀里——对方手里的药材已经放到背篓中,沉声说道。“兹事体大,我即刻前往断天崖求见师尊,君澜巡视山门四周,看看还有无那些危险的怪物,三师妹回药庐照料伤者,六师妹你负责找到知白和守黑,提醒他们小心危险。至于七师妹……你便带着小师弟一起跟在三师妹身边,以防生变。”
林君澜是二先生的名字,张知白和李守黑则分别是四先生和五先生的雅名,众人听到大先生如此有条不紊的安排都是心下稍定各司其职。
只有六先生边走边没好气地嘟囔着:“那两个家伙每次挑的下棋的地方连我都要找个半天,那些失了智的怪人找得到就有鬼了。”
嗯,似乎……也没有说错?
小说《此去,人间》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