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庚年十一月二十日，宜嫁娶。

外面是一片热闹的景象，宴厅中宾客满座，到处都点着喜庆的红灯笼，挂着鲜红的绸缎，可这喜房中却一片寂静。

苏遗一身凤冠霞披，盖着红色喜帕，坐在被红绸装点过的紫檀木床边，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指尖发白。

她和琉璃一路颠簸好不容易来到这玄王府。

管家下人们见到她那副狼狈的样子，虽然都很惊讶，但谁也没有盘问她什么，而是非常淡然迅速地替她重新梳妆。

今日是她大婚之夜，可她一点都欢喜不起来，整个人忐忑不安。

马上就要见到传闻中那个恐怖的夫君了。

回想起父皇的嘱咐：“苏遗，你与楚尧的这场联姻，意义重大。北宁和东越是否能相安无事，全看你嫁过去之后的表现。希望你不要辜负父皇的厚望，以大局为重。”

皇后劝解说：“苏遗，本宫知道你与那谢承两情相悦，可皇家子女的婚嫁哪能由得自己？你既贵为北宁十二郡主，理应为你父皇、为你的国家排忧解难。北宁好，你胞弟才能好。”

太后也叹气感慨：“苏遗，那东越帝之子，听说相貌极丑，脾气暴戾，还不能生育。你嫁过去，怕是要受苦了。”

瞧，他们都知她心有所属，都知她远嫁不易，也都知那楚尧或许并非良人。

可他们却没有一个人说，她可以不嫁。

她的命运便同母妃一般，成为和亲的工具。

北宁帝虽然割了一块地作为她的嫁妆，但那块地，是要献给东越的。

属于她的，只有一小箱被其他几位郡主挑剩下的珠宝首饰，和从小陪她一起长大的婢女琉璃。

可是那些珠宝，在郊外遇到歹徒时，也遗失了。

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她的思绪被打断。

她盖着喜帕，看不到来人的模样。只觉得听起来那人似是走路有些不稳，脚步虚浮。

他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在她面前站定，声音粗哑又充满鄙夷。

“你就是北宁帝送给我的新妇？”

苏遗闻言，点了点头。

想必这人就是她的夫君，东越帝的大皇子，东越的战神，玄王楚尧。

她只能从下面的缝隙中看到那人黑色的靴子，黑色的绸缎上用金色的丝线绣着一只翱翔的禽类。

还未等她看清，喜帕便被人粗暴地一把掀开，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她不禁撇开头，本能地抬手遮住眼。

“转过来，让本王看看。”他说。

苏遗缓缓放下手，听话地将脸转过来，抬起头看向楚尧。

然后她呆住了，准备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黝黑的脸，右边是烧伤后留下的疤痕，那疤痕自额头一直蔓延至脖颈处，他的眼睛也因疤痕的存在而有些变形，看起来很是骇人。

而红色的喜服将他的脸衬得更加可怖和诡异。

苏遗眼中没来得及隐藏的惊恐，被楚尧尽收眼底。

“怎么？对本王的面容很是失望？”楚尧轻笑一声，冷冷道：“郡主莫非是觉得，本王不如郡主路上遇到的那个林霜？”

苏遗在震惊中回过神，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心思飞快流转，知道他已经探查到了她路上遭遇的一切，便垂着头回应道：“王爷说笑了，臣妾路上险些遇害，有林霜公子相助，才得以逃脱，否则……否则都赶不上与王爷的大婚了。”

她低着头，看不到楚尧的表情，只听他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苏遗，遗憾的遗。”苏遗乖巧地回答。

“你见了本王的容貌，知晓本王的传闻，可后悔嫁给本王？”

“不悔。”苏遗没有丝毫犹豫。

如果她一个人的牺牲，能换来两国的安宁，能换来苏止后半生的平安，那么她不悔。

不就是长得丑些，那又有何可惧？她只是还没有看习惯而已。

在北宁国，她那些长相出众的哥哥姐姐们，还有北宁帝和皇后，各个都是心狠手辣之人。

她觉得他们的心，比楚尧的脸更加丑陋。

“你当真不嫌弃本王？”他嗓音低沉。

苏遗杏眼含着水光，望着楚尧柔声道：“臣妾怎么会嫌弃王爷呢？王爷与宾客周旋了一晚，累了吧？臣妾服侍夫君更衣吧。”

说罢，她抬起微微有些发颤的手，想触碰楚尧的腰带，努力想要做一个贤良温婉的妻子。

不料，楚尧“啪”地一声打开了她的手。

他的力道不大，只是她手臂上有伤，被打开的时候牵扯到了伤口，让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可楚尧恍若未闻，只是勾起嘴角冷笑道：“北宁来的女子，果真是与其他女子不一样。”

“夫君？”苏遗愣住。

“你比东越的女子更加虚伪。”他说，“明明不喜欢本王，却还要装作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做给谁看？”

“……我没有……”

“那你告诉本王，你为何自愿千里迢迢来东越和亲？”楚尧捏起她的下巴，逼她直视着自己。

“我……”苏遗哽住。

为什么？因为她没得选。

可是她如何指望楚尧能理解？

苏遗看着楚尧布满血丝的眼睛，她好看的杏眼蕴着湿气，在红烛的照耀下闪烁着水光，很是柔弱。

“因为我在北宁，会活不下去。”她轻声开口。

楚尧察觉到她声音里的绝望，微微一愣，松开了捏住她的手。

“你堂堂北宁郡主，有什么活不下去？”

“玄王殿下怕是不曾体会过，被亲人弃如敝履，被手足迫害，被下人们欺辱折磨的日子。”苏遗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她忽然拉开衣领，露出白嫩的右肩。

肩上有一处刺眼的、蚕豆大小的红色伤疤，很是扎眼。

“这是我四哥和七哥小时候用箭在我身上留下的疤痕，因为我不让他们杀死我养的灵狐，他们便刺了我。”

她又转身撩开长发，半脱嫁衣，露出有些瘦弱的背部，上面有几道淡淡的泛着红的鞭痕。

“这是因为我不愿意将母妃留下的簪子让给五郡主，被她拿鞭子抽打留下的痕迹。”

“还有……”苏遗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解开了外袍，又抬手要解里衣。

“够了。”楚尧眉头紧皱，抓住了苏遗的手。

“王爷不看了吗？”苏遗望着他的目光有些发直，仿佛穿透他，在望着谁。

这感觉令杀人无数的楚尧都一阵阵地发冷。

他轻咳了一声，松开了手，冷声道：“原本还以为北宁帝多有诚意，让自己心爱的女儿远嫁来和亲，没想到只是送来一枚不受宠的弃子。”

苏遗摇摇头：“王爷错了，若是北宁王真的送来一个受宠的郡主，反倒会搅得玄王府不得安宁。受宠的郡主大多骄纵惯了，若是惹得王爷不开心，那北宁与东越的关系，也无法缓和。”

她缓缓走近玄王，看着那张逐渐看惯的丑陋的脸，轻声道：“所以，只有我，既有皇室的血统，又肯踏踏实实留在王爷身边，安心服侍，不闹也不逃的我，最适合来和亲。”

“况且这场和亲，对北宁和东越，对王爷和我，不都是一举两得？王爷何必计较来的是哪一位郡主？”苏遗姣好的容颜在摇曳的烛火之下显得格外诱人，可眼底的绝望却掩盖不住。

仿佛若是楚尧不肯接受她这个和亲的郡主，她便没了活下去的希望。

楚尧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神情，道：“你一个弃子，倒是巧舌如簧。”

苏遗垂下眼没说话。

“本王今日还有事，就不留宿了。明日一早，同本王进宫见父皇与母后。”楚尧理了理喜服，便转身打开房门，准备离开。

踏出房门之前，他忽地停住脚步犹豫了片刻，又从怀里掏出两个药瓶，放在房中的圆桌上，“听闻你今日受伤了，这个青色的是疗伤的降香膏……这个白色的是祛疤的无痕霜。”

顿了顿，他又说：“你以前的伤疤……也可以试试看。”

说罢，不等苏遗回应，他便转身离去。

苏遗微微一愣，走到圆桌前，拿起那两个颜色温润的药瓶，上面还残留着楚尧的体温。

看来她的夫君，也不是传闻中的那么暴虐。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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