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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潇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地睡了多久。
  仿佛过了特别漫长的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她先是坐在一辆破旧又颠簸的车上,旁边,胖胖的黑人司机摸着下巴上的胡子,憨态可掬地露着雪白的牙齿咧嘴笑着,嘴里叽里咕噜地不停地对她说着话,车里的广播里放着时下流行的摇滚乐,震得耳膜都在随着旋律跳动,信号很不好,时不时地有呲呲的电流声干扰,但不影响司机大声地跟着哼唱,前车窗周围一圈五颜六色的装饰,还点缀着鲜艳的假花,前方车窗外,却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刮过一阵热风,卷起沙子迎面扑来……
  画面一转,段云念坐在电脑面前专注地工作着,抬起头来看向她,露出温柔的笑容。
  “潇潇,你来得正好,过来帮我看看这句话,我翻出来老是觉得差点意思,专有名词还是你最熟了……”
  “潇潇,中午为什么没去吃饭啊……哎呀,减什么肥呢,又不胖……吃不惯牛羊肉?唉,这里就是这样,没有猪肉吃,暂时克服一下吧……”
  “潇潇,他们在尾水闸门那边抓了鱼回来,尼罗河纯野生的哦,国内都吃不到,你不是不想吃牛羊肉了吗,今晚煮鱼火锅,看,东西我都准备好了……”
  “潇潇,咱们也学张师傅把门口那块泥地开出来种点绿叶蔬菜吧,没有水果,咱们也能自力更生补充点维生素,天天吃土豆可不行……”
  “潇潇,你为什么愿意来这里呢?好多人来了都后悔了……不仅仅是危险,比危险更可怕的是寂寞,会让人发疯的……”
  “潇潇……你一定能活下去……”
  “段师姐……不要……”
  顾潇从梦中醒来的时候,眼角还噙着泪水。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厚厚的行军睡袋里,身处的地方是一顶帐篷,胳膊和腿上的伤口已经上了药包扎妥当。
  透过门帘的缝隙向外看去,一堆梭梭草燃起的篝火映入眼帘,火焰烧得噼啪作响。
  篝火周围坐着十几个人,都是中国人的模样,他们都穿着黄绿相间的迷彩服,从帽子和衣服上的 UN 徽章看来,他们就是驻扎在这附近维和部队的军人。
  “你醒了?”
  一名年轻的士兵起身走过来,撩开门帘,递进一个水壶和一块馕饼,“来,先吃点喝点,补充体力。”
  顾潇坐起来,头上,身上,甚至嘴里全是沙子,神思还不太清醒ๅๅๅ。
  士兵见她不接,以为她听不懂自己的话,于是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顾潇这才回过神来,说了声谢谢,接过了水和馕吃了起来。
  “我就说是中国同胞嘛……”
  士兵笑着蹲下来,看着顾潇狼吞虎咽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背,“慢点吃,我们不会跟你抢的。”
  顾潇投过一个感激的眼神,低头继续啃。
  “对了,你是从哪里来的,就你一个人吗?怎么会大晚上的在沙漠里乱跑?”
  士兵继续发问道,顾潇却指了指鼓鼓囊囊的腮帮子示意自己说不了话,拿起水壶咕咚咕咚的灌了一大口,缓缓顺了下去。
  “我从罗维穆那边过来的……呃,我是翻译。”
  “罗维穆?哦,就是那个正在修大坝的地方吧?那地方周边可不怎么太平,不是有政府军保护你们,按理说治安应该还好啊,怎么会搞成这样的?”
  “昨晚……我们项目部营地突然遭到了叛军的袭击,紧急撤退的途中遇到了一群雇佣军,他们劫持了我们要去列卡穆,我把他们骗到若卡穆的方向,结果又遇到了政府军,他们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死伤惨重,然后……”
  “哎......你还真是胆子大运气好啊,如果不是遇到我们小队今天在附近进行夜训的话,你现在都成那群畜生的鸟粮了。”
  “当时开枪的是你吗?是你救了我?”
  士兵扯了一根梭梭草衔在嘴里,眯着眼笑道:“是我们救了你,不过不是我开的枪,喏,向你隆重介绍一下,我们部队著名神枪手……”说着,手指向一个方向,同时朝着那边大声叫道:“喂,何凛,人家要谢你的救命之恩。”
  顾潇的目光顺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男人的身影伫立在不远处的沙丘顶上,抬着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漆黑的天空,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回应战友的喊话,似乎压根就没听到。
  “你别介意,他就这性子,对谁都这样,三棒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
  士兵还是笑着,向顾潇伸出手,“在异国他乡相遇就是缘分,自我介绍一下,沈岳,05 年来的,你呢?”
  顾潇握住沈岳的手,眼神飘向沙丘顶上的人,“我叫顾潇,来了五个月了……谢谢你们,还有,他是……”
  沈岳笑得很是爽朗,“你要是真想谢他的话,建议你走过去面对面地说,不然他只会装作没听见。”
  恢复了体力,顾潇披了一件沈岳给她的大衣,便向沙丘那边走了过去。
  何凛意识到身后来了人,警觉地回过头去,见顾潇一步深一步浅地踩着沙子向自己走过来,又转头去继续望着天空。
  顾潇有些好奇,也学着他的样子仰起头看去,但眼里的这片天空并没有什么特别,和她这五个月来所见的无数个夜空别无二致。
  何凛低了低头,双眼藏在了帽檐下的阴影里,“你有什么事吗?”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苍白清冷的感觉,比他那看不清的表情更加冷冽。
  这让顾潇莫名地有些手足无措,“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来跟你当面道个谢,谢谢你救了我。”
  何凛神情淡漠地看了看顾潇,什么也没说。
  顾潇想起沈岳的话,往前走了两步,与何凛并排站着,斜着眼偷偷打量他,站在阴影下的他模样依然模糊不清,但他的个子却比她在帐篷那边看到的更高,比她高出足足两个头,越是靠得近,就越是感到一种浑然天成的压迫感。
  “我叫顾潇,翻译。”
  “何凛。”
  “嗯,沈岳已经告诉我了。”
  “……”
  一阵忽如其来的沉默。
  顾潇尴尬地抿了抿嘴,也往天空看去,像是自顾自地说:“在遇到你们之前,我以为死定了,独自一人,没水没食物,又迷失了方向,想要走出沙漠简直是天方夜谭,于是就索性躺在地上想,算了,跑不动了,还不如死得舒服点,然后就看到了那颗星星,它在那个位置就是家的方向。”
  何凛若有所思:“家的方向……”
  “我们现在处在北纬 15 度左右,和北京时间差 5 个小时,在国内看到那颗星星应该是在头顶正上方,在这里,应该是偏东北的方向。”
  “准确吗?”
  “没有仪器,准确度不敢说,但是大致应该……不差多少吧。”
  顾潇再次转头看向何凛,这时,月亮升得更高了,皎白色的月光正好照在了他仰起来的脸上,她终于看清楚了他的样子。
  古铜色皮肤,英气冷硬的五官轮廓分明,俊朗的眉眼间透着军人特有的韧劲,面容虽不至于到惊为天人的程度,但着实让人过目难忘。
  顾潇呆了片刻,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慌忙收回粘滞住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别过了头去。
  沙漠深夜,寒意沁入心脾,双颊却微微发烫。
  日出的时候,顾潇在这支维和小队的护送下到达了若卡穆,同已经撤退到这里的另外两批人马顺利汇合。
  若卡穆原本是著名的宗教文化名城,但多年的战乱,不断的炮火和暴力轰击,这座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城市早已残破不堪,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掉光了牙齿和头发,枯黄的皮肤皲裂出千疮百孔的沟壑,只剩下一副绝望的残躯颤颤巍巍,坚挺着最后的倔强。
  街道上满是黄沙,眼见之处满目疮痍,被炸掉一半的楼房摇摇欲坠,已然倒塌的清真寺旁,身着白色袍子的教徒铺着毯子,照常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跪地虔诚祈祷,骨瘦如柴的儿童缩在母亲怀里,眼巴巴地盼着下一次发放救济食物。
  数月过去,面对这样的境况,顾潇依然做不到像其他人一样习以为常。
  无休无止的战争是一场永夜中的噩梦,但,噩梦再漫长,终究会有醒来的那天,而战争这场噩梦,醒来始终遥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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