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云清颜心神不宁，一直在想商淑清的话。
“成仙，成仙……”车帘微微起伏，她倚靠着晃动的车厢，轻声呢喃着这几个字。打帘子的缝隙往外眺望。正是傍晚，晚霞映照在白墙，一片连着一片，显得周遭的一切都是金黄的，半点多余的杂色都没有。
云清颜出神地望着，忽而回忆起自己生乾儿时，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傍晚。
正值仲夏，青山蚕食着金色的太阳，她正在院子里歇凉，突然，羊水破了，急得她直喊玉箫。玉箫装作镇定，派人去找产婆，自己则扶云清颜躺上床。
云清颜双眼迷蒙，像有人在她的眼珠上贴了两篇金箔纸，不管瞧什么都是带了一层朦胧的金光。不一会儿，产婆来了，一把扶住了她的腰，喊：“使劲，使劲……”
直到午夜，孩子才彻底脱离了身体，被包在襁褓中。云清颜依稀记得自己躺在床上，大汗淋漓，灵魂不晓得飞到了哪里去。恍惚许久后，她回过神，第一个反应是紧紧拉住玉箫的手，询问她：“是男儿还是女儿？”
玉箫低低道：“夫人放心，是个少爷。”
“你快抱来，”云清颜仍不放心，催促玉箫，“你快抱来让我瞧瞧。”
玉箫行了个礼，转身抱来孩子，送到云清颜怀中。
云清颜满怀恐惧地接过这个孩子，搂着他，反复确认是个男孩后，悬着的心才勉强放了下来。她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脸蛋，很软，也很温暖，啊，原来这就是她的孩子……大约是母亲的本能吧，令她在那一瞬萌发出无边的爱意。可紧跟着，一种复杂的恨意涌上心头，死死缠住了她的咽喉。她心里清楚，自己如果不是为了活命，才不会……
帘外传来一声通报，说大少爷来了。
云清颜吓一跳。她还没来得及将刚出生的儿子送还到玉箫手中，秦墨宸便挑了帘子，大步进来，身后跟着范家的一些女眷。
他应是匆匆赶回，戴着绉纱的直檐大帽，雪青色的圆领长袍，内衫是紫的，从领口透出来，衬得脸色失血般的惨白。
秦墨宸径直走到云清颜跟前，抱过婴孩。范家的女眷们随之围到跟前，夸赞他与孩子长得像，与已逝的父亲范启元长得像。
“娘亲想好要给弟弟取什么名字了吗？”他笑着问。
云清颜摇头。
秦墨宸低下头，自顾自地逗了一会儿弟弟，朗声说：“真是可爱的弟弟，我们就叫他范乾吧。”
随着一声嘶鸣，云清颜回神。
马车已停在了无妄园的后门，玉箫先下车，随后去搀扶云清颜。天黑了大半，埋在树影下，人也像是鬼。守门的仆人提着灯笼，引众人进来，又叫婢女去拿提灯，护送云清颜等人回古春园。
园内点着灯，她们刚进屋，便瞧见了秦墨宸。
云清颜右眼皮跳了两下，递给玉箫一个眼神，示意她带婢女们下去。
“你怎么来了？”云清颜停在帘幕旁，两手交叉在腹前。
“每日早晚一次请安，儿子不敢忘。”秦墨宸起身，缓步走到她跟前，影子罩住她的眉眼。“何况，今日难得去考察弟弟的功课，怎么说都得来跟娘亲你汇报一声。”
云清颜顺着他的话说：“辛苦了。乾儿可有给你添麻烦？”
“没，弟弟很聪明，是个出将入相的材料。”秦墨宸紧盯着她的眼睛。“母亲日后有福了。”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一口一个弟弟。
云清颜一阵恶心。
她侧身绕过他，坐到桌边的凳子上，吃了口茶。
秦墨宸挑一下眉，跟过去，坐到她身边。
云清颜小口啜饮完一杯茶水，狐狸眼一抬，砰得摆了杯子，冷冰冰道：“我那珊瑚串，你拿去送给哪艘花船上的相好了？”
秦墨宸一下笑了。“娉娉说什么胡话，我哪来的相好。”
“不为了送相好，那你拿字画替了我的松烟墨与珊瑚串，做什么？”云清颜有意发难。“我一心一意为你着想，手里就那么点能看的东西，忍痛拿出来，是帮你做人情，不是叫你这般算计我的。”
“你的东西，我不愿往外送。”秦墨宸低声说着，手臂伸过来，环住她的腰。
云清颜心一横，干脆挪到他膝头坐着。她胳膊搭在他后背，五指自下而上，划过他的背脊。秦墨宸身子僵了下，面上神色倒是不变。他手臂收紧，掌心隔着春衫，摩挲着腰肢，销魂的滋味搔着她的神经，一阵一阵的麻。
云清颜飞快地舔了下嘴唇，似笑非笑地同他说：“既然如此，就把东西还我。你阔绰，名家字画说送就送。我可还想留着这点物件，等将来年老色衰、穷困潦倒了，好送去典当行换银子，保命用。”
秦墨宸听了，笑而不语，只仰头看她。湿热的吐息喷在她的鼻尖，唇停在她的唇瓣的几寸外，要吻未吻。
云清颜摸不准他的心思，又见他一提到钱，便没了声响，心里顿时窝火得不行，再加上商淑清的那番话……更是心烦意乱。
她眉宇间的神色渐渐冷了，跟条小蛇似的，柔软地缠在他身上。
“你私自扣下奴的东西，还不许奴要回来？真不讲理。”云清颜说着，抬起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双眼。
紧跟着，她弯下腰，粉唇衔住他的唇瓣，一下，又迅速脱开，甜蜜的呼气弥漫在他的鼻沟，然后第二下，这次舌尖有一点伸出去，快要钻进去，但他没有回吻的迹象，她便也点到为止，飞快撤出来。
秦墨宸反握住她用来遮挡自己眼睛的那只手的手腕，指腹摩挲着，低语道：“娉娉指使玉箫虚报账目，叫账房把钱款记到我头上的时候，也没跟我讲理呢。”
“贼骨头，”云清颜故意沉下脸，甩开他的手，挣脱了他的怀抱。
秦墨宸眼神一黯，面上却微笑着询问：“好端端的，娘亲怎的发这么大火？儿子连替你捶捶腰，尽一尽孝心都不许了？”
“呵，尽孝心？”云清颜道。“秦墨宸，你有种就去你父亲的灵位前，仔细告诉他，你是怎么向你母亲尽孝心的。”
“傻娉娉，为那么点银子，不值得你说这种话。”秦墨宸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分毫不变，反而显得异常阴鸷。“这种狠话，得等到你要抢田契房契的时候，再搬出来用。”
云清颜心里咯噔一下，瞥过脸，双臂环在胸前，食指与拇指暗中一拧靠近腋下的软肉，眼眶刹那间红了。
“我能不为银子？当然要为银子呀。”她挤出一丝哭腔，泪光闪闪道。“你个负心的东西，只顾自己，哪里为我想过，天下就没人为我着想！罢了罢了，我去死还不行吗？我看，你就是要逼死我。”
秦墨宸这才收敛了笑意，起身要去捉她的手臂。“娉娉。”
云清颜灵敏地躲开。
“秦墨宸，我问你，你我这样一日日下去。我若再怀孕，这孩子是要管你叫阿兄，还是管你叫爹爹？”她冷笑，咄咄逼人道。“我又如何向外人解释？难道要说是你父亲、我官人，去了五年多，又还魂入梦，往我肚子里托了个鬼胎吗！”
秦墨宸不言。
油灯点燃着彼此的面孔，火光在对峙中不停地颤动。
云清颜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又渐渐松开，接着，毫无预兆的，她抬起手臂，扇了他一巴掌。
“不要脸的畜生，”她啐他，“禽兽不如的东西。”